40个故事,意味着40次出发,40次破题,40种不同的讲述方式。我们因“理想”之名集结,创作着“理想”的故事,也始终被“理想”感召和照耀。愿用这40首小诗,映照百年征途中那么多值得仰望的人、值得纪念的瞬间。
破题:寻找每一个故事的切入点和叙述形态
从2020年9月中旬接到系列短剧《理想照耀中国》创作任务那一天开始,于我而言,一场令人兴奋而又未知的创作旅途便拉开了序幕。
摆在我和总导演傅东育面前的,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名单里的46组原型人物,从一百年浩如烟海的真实历史中筛选而来。这里面,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是“小人物”、普通人,但他们的生平足迹里清晰地留下了“理想”的印痕,或激越感奋,或质朴动人,都是真实而赤诚的。于是,破题——寻找每一个原型人物及其故事的切入点和叙述形态——成了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是编剧工作最艰难、也最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一步,也是项目成败攸关的重中之重。
破题,自然要建立在对书写对象精准认知的前提之上。面对一群我们和观众都不甚熟悉的人物,能否找到精巧的讲述视角和路径,首先取决于掌握文献资料的丰富程度。编剧组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其所能广泛查询资料——在互联网搜索,通过CNKI(中国知网)检索论文,进图书馆查库存文献;为了更立体地了解传主及其事迹,许多编剧和导演还会去到各种博物馆、纪念馆,与当地政府文史机构密切交流,尽可能发掘第一手素材,纠错纠偏,正本清源。值得一提的是,在储备素材和剧本写作过程中,编导和制片组还完成了一项意义非同寻常的工作——40组原型人物中的在世者,除特殊原因外,我们都接洽了本人,进行了深度采访;已经去世的人物,也全部采访了其亲属后人或相关领域权威研究者,获得了尽可能靠近“现场”、尽可能鲜活真实的历史细节和掌故。很多故事的主角本人或其后人亲属,在创作和拍摄过程中,还提供了很多热忱的帮助。采访采风、文献搜集的情况陆续汇总,编导主创对此前初步确定的46组原型人物进行反复仔细的甄别。依据史料掌握的多寡虚实、与“理想”的精神关联之远近强弱、不同历史时期的选题分布等因素,我与总导演傅东育、总制片人王柯几经斟酌,有增补,有删减,40集的选题框架终得以成型。
与素材资料搜集同步的,是破题整体方略的酝酿。项目启动之初,经过一段时间审慎的思考,我分别就《理想照耀中国》的主题和风格调性形成了一系列想法:
在主题的传达上,一、每一集的故事核心必须聚焦理想、信仰与精神追求,这是项目的根柢,不容丝毫懈怠;二、每一集故事,既要凸显理想性,同样也要体现普遍人性;三、无论选取什么样的故事切入点,故事都要诉诸情感表达,要具备感染力和共情力;
在美学风格和叙事基调上,一、求真实质朴,力避说教,去浮夸伪饰;二、诗史相融,让形象来承载思想;三、回到历史和时代的现场,求深刻洞见;四、以微知著,以短见长,以细节见宏大。
在和编剧团队进行最早的接洽和沟通时,我就上述创作思路进行了详细阐释,也与编剧们达成了认识上的一致。当然,创作问题不是勾画出清晰的理论蓝图就能迎刃而解的,它需要设定方向,更需要在创作实践中融汇理性、灵感和巧思,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进行创造性的发挥。
理想是带有一定超越性的精神体验
《理想照耀中国》全剧40集,每集一个独立的故事,单集正片时长25分钟。这样的系列短剧体例,在中国电视剧史上都属罕见。因为时间长度相当有限,故事注定做不到充分展开,那么,求工整求周全的创作思路完全行不通。我们绝不能把我们笔下的人物写成一个蜻蜓点水式的“百科词条”,这是我给所有分集编剧定下的创作底线。说到底,破题的路径只有一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但这个点要有足够的典型性和象征意味,要具备一定的思想和情感穿透力。
恰因为形式体例的限制,《理想照耀中国》在破题过程中始终渗透着很强的创新和创作的自觉。吃透原型人物的故事后,我和傅东育总导演商议,围绕破题形成了几点大致的“规则”:对于知名的、大众熟悉的人物原型,要规避其高光时刻,关注他之所以成为理想人物的由来,聚焦其成长轨迹的转捩点,书写其人生高潮来临前的序章;对于观众相对陌生的原型人物,则可以适当凸显其人生高光时刻,但也不能变成杰出光辉事迹展,根由比表象更重要,也更有启迪意义。此外,无论写的是谁,无论写哪个历史阶段,都要尽力找到他们理想、信仰的情感依据,避免凌空蹈虚和泛泛说教,要踏实落地,要回到人间烟火上来。
“两弹元勋”邓稼先,是全剧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原型,从哪个角度写,如何既关联理想又有陌生感,自然是不小的挑战。《冰糖》选择讲述患有低血糖的邓稼先与冰糖的故事,着墨于邓稼先与妻子许鹿希及一双儿女的浓郁亲情,凸显了物资匮乏时代肩负重大使命的科技工作者不惧困苦、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第五十五封信》以一张跨越70多年的老照片和一封无字信为线索,还原了陈毅安烈士与妻子李志强一段始于浪漫、止于悲壮的革命爱情故事,重温峥嵘岁月和革命信仰。《叛逆者》以《把牢底坐穿》中的诗句为题,嵌入儿童视角,融入“越狱”的类型元素,诠释革命者至真至纯的理想主义和牺牲精神。带有轻喜剧风格的《秀才遇到兵》,设置了“秀才”(扫盲工作者祁建华)和“兵”(文盲军官)这一对充满戏剧感的人物关系,在诙谐交织温情的叙述中,传递了读书识字、掌握文化知识在和平时代的重要意义。《下一个一百年》,则以年轻一代文物修复师高飞以匠人之心、匠人之艺修复辽国青铜面具为线索,一方面记叙文物修复行业的历史规制与师承传统,一方面也寄寓了古文物修复与现代高科技交融互渗的未来愿景……说到底,“理想”是带有一定超越性的精神体验,不管我们通过什么路径去表达和承载“理想”的主题,都要尽量避免说教,尽量把口号宣讲的元素降到最低;只有观众认同主人公作出的抉择,并且与其达成情感共鸣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其行为举止中所渗透出来的理想元素。
40集,40个人,40个故事,意味着40次出发,40次破题,40种不同的讲述方式。看到播出后的成片,念及当初每一集破题与同仁们所经历的欣悦、兴奋与坎坷、焦灼、求索,当真感慨万千。我想,对所有参与此次创作的编导们来说,无论是作品形态、创作周期还是风格呈现,都近乎一次“不可思议”的创作旅程;尽管个中滋味万千,所幸一路走了过来,走到了“理想”与观众见面的时刻。
寻求与主题表达同构的创新性美学形式
常说“内容决定形式”,或者内容为主、形式为辅。这句熟语,在某种意义上降格了形式之于内容表达的意义。对《理想照耀中国》来说,内容和形式其实是一体的。特定的内容,需要找寻与其相匹配的形式;而精当的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的表达。书写对象不一样,叙事结构、审美风格也自然不一样。40集,编导一边寻思“理想”的破题切口,一方面在探求“理想”的表达路径与形式,二者并行不悖,相辅相成。也正是因为编导主创团队孜孜不倦地寻求与主题表达同构的创新性美学形式,《理想照耀中国》在审美风格上才呈现出随物赋形、不拘一格的样貌。
论内容与形式的适配度,《真理的味道》这一集尤其值得一提。作为全剧开宗明义的第一集,《真理的味道》需要给全剧奠定基调。这一集的破题,是重中之重,也是难中之难。全剧有很多感人、动情的篇章,但作为开篇,需要一个有高度和思想穿透力的哲学命题来统摄全篇。起初,我和分集编剧张显想从陈望道的生平或者其翻译《共产党宣言》的过程切入,但是做了好几版方案,都不尽如人意。陈望道先生最大的历史功绩是翻译《共产党宣言》,但他并不是作家,只是翻译家,怎么找到他的翻译行为和《共产党宣言》里所宣示的崇高理想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棘手的难题。几经寻思,左右奔突,一个多月实在找不到出口,苦不堪言。某日,我在北师大给学生上课,头脑里突然有一个闪念:有没有可能让理论来说话,也就是说,以《共产党宣言》里的理论观点为经纬来布局谋篇。
有了这个想法,我开始仔仔细细重读《共产党宣言》译文。《共产党宣言》用诗一般的语句写就,激情充沛,文采斐然,读着读着,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触,这是马克思、恩格斯为共产主义者同盟起草的纲领,贯穿着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通过诗一样的语言,马克思、恩格斯把他们对社会、对历史、对阶级的认识,对革命的憧憬和规划,激情洋溢地描述了出来。为什么《共产党宣言》会成为我们所信奉的“真理”,恰恰因为它在100年前能够解决很多中国的实际问题。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成形了:索性,我们就用理论来破题——这一集,应该是一首哲学诗。
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在探索中国未来的出路。那么,这一集真正的主题,应当是《共产党宣言》为何适应于彼时的旧中国,共产主义为何以及如何能解决当时中国的实际问题。于是,《真理的味道》的主角变成了《共产党宣言》,而陈望道则成为了叙事的线索人物,作品的思想核心是《共产党宣言》中的四段经典论述。这四段话,其实是层层递进的。第一,观众听起来能够接受,没有那么生僻;第二,它和当时旧中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思想混沌、阶级矛盾极其尖锐的情状是吻合的,是“对症下药”,恰恰反映了我们这一集需要承载的思想主题。与此同时,通过陈望道和两位虚构人物(江流与娟子)的叙事线索,还带出了当时内忧外患的国情、剧烈的阶级矛盾,带出了当时知识分子寻找中国出路而不得的苦闷——而这一切,都是一个顺应时代和民心的先进政党(以《共产党宣言》作为理论纲领)在历史舞台锵然登场的先声。
致敬那些值得仰望的人、值得纪念的瞬间
风筝、盆栽、铁屋子、各种主义的论辩、壁垒森严的火车车厢……很多观众和评论者注意到,《真理的味道》里渗入了不少诗化、寓言化和象征化的元素。不止这一集,诗化和象征化的修辞手法,是主创内化到全剧创作中的一种主动追求。
如上文所述,因为时长的局限,叙事一定要精粹,单集的内容要像一滴墨或一滴血,而不能是一摊白水。它不容许你犹豫、停留、徘徊、反复,它要求创作者非常精准地去解决叙事任务。精准,但又不能涉及面太广,所以它的情节、情感、人物的浓度都要比长剧更浓烈。它像文学作品里面的诗篇,像烈酒,是要让人“上头”的;它要留白,要写意,要有诗性,要有浪漫主义风采和象征意味,不能够太实。
应该说,《理想照耀中国》的诗性成分在中国电视剧里是比较少见的。它不像长篇小说,不像记叙文,它特别像散文诗。从结构到节奏,从情境的营造到细节的打磨,都在孜孜不倦地尝试形式创新。在某种意义上,这次体例特殊的主题创作,反而在形态表达上给了我们相对充裕的表达自由。从编剧到导演,每一个环节,我们始终把“理想”作为一个必须产生共情的概念,融入诗化和象征的手法,用40个彼此独立又交相辉映的有意味的故事,汇聚成一条以“理想”为名的星河——从百年前抵达现在,又从今天通向未来。
适逢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与一系列重头作品相比,《理想照耀中国》更像40首或清新或沉郁或让人回味的小诗。我们愿用这40首小诗,映照100年的征途中那么多值得仰望的人、值得纪念的瞬间。由于时间委实比较仓促,肯定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包括编剧在内的全体主创,真的是怀抱理想、无问西东,希望在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拿出一部有诚意和创意、对得起大家期待的创新之作。特别要感谢广电总局电视剧司领导对我们的鼓励,如果没有这份信赖和宽容,《理想照耀中国》在创作层面上的大多创新实践将很难实现。
感激、致敬主创团队中每一位不抛弃、不放弃的“理想”同路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理想照耀中国》不仅是一次难忘而特殊的创作经历,也是一次思想与精神的淬炼旅程——刻骨、持久,温暖而又百感交集。我们因“理想”之名集结,创作着“理想”的故事,也始终被“理想”感召和照耀。
作者: 梁振华(电视剧《理想照耀中国》总编剧)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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