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点看似无关的。

美国职业篮球联赛有位教练，叫泰伦·卢，江湖人称“卢指导”，多年前自己就是名球员，曾在洛杉矶湖人队跟着奥尼尔、科比一起拿过总冠军，后在华盛顿奇才与迈克尔·乔丹并肩作战，还在休斯顿火箭队上过半年班，跟姚明是队友。

当上教练后，卢指导在2015到2016赛季率领骑士队夺得总冠军，麾下最著名的球员是勒布朗·詹姆斯。

卢指导自然是懂球的，但你说作为一名球员，业务水平有多么出众，好像也就……中国球迷还为他制作表情图包，大意是，当球员时跟那么多巨星合作过，一直是辅助，当了教练后有詹姆斯这样的球员，思路很清爽：“把球传给最厉害的人，怎么就不算战术了？”

有人评论，“他最大的本事之一，是说出来的话——乔丹爱听，奥尼尔能听，科比会听，詹姆斯懂得听……他明白，和大佬相处是一门科学，以及篮球根本不能只算运动。”

所有需要集体参与的活动，背后都是管理学。

《大江大河2》当中，宋运辉那条线最精彩，也是因为涉及了管理学。可以说一开篇，宋的“巨星”风范就显露无疑：东海项目等待审批，项目组不少决策都在等他到来。后面部里打算放弃东海，只立滨州项目，也是宋运辉剑走偏锋，从其他部委那里拿到了立项资格。

一个球员有没有巨星潜质，只要拿出真本事，半场比赛就能看出来。

在《大江大河1》里，宋运辉一直以技术骨的干面貌示人，有才学，肯吃苦，原则性很强，达到了技术岗位（场上普通球员）的最高要求。但在《大江大河2》里，是从技术岗转为管理岗，是角色成长的一个必然过程。突破再强，三分再准，也只是得分手，能不能组织起进攻，能不能带好队伍，是球星到巨星甚至是传奇的衡量标杆。

以球队类比东海化工，坐在教练席的，其实是马保平马厂长。说实话，马厂长的位子不好坐，马厂长这个角色“不好当”：年近退休，还在为东海项目跑北京，最后拼搏一把；不懂技术，且承认自己不懂（这点难能可贵），后来还自学日语，为引进国外设备做准备；进口设备受封锁影响的前夜，加班加点，在办公室里对宋运辉吐露压力，上面有部里意见，下面有基层人员的想法，自己夹在当中，要维持各方平衡，就要多面受力。

第八集接近尾声时，导演的运镜特别有深意。部领导下来视察东海的一期项目，原本是马厂长作为一把手在周司长左手，另一侧路副司长轻轻一拉，让身为第四副厂长（资历最浅、年级最轻）的宋运辉来介绍技术细节；下个镜头立刻给了马厂长一秒钟的笑脸和扭头，接着是后面一大堆人里其他几个副厂长的表情，有惊讶，有惶惑；然后是宋在金州厂的师傅、退休的水书记，眉头微皱；再然后镜头给到周司长、宋运辉背影，二人正面；又给马厂长一个背影镜头，这次不光转头，还有垂头看脚下——后面水书记的嘴角都耷拉下来了，宋运辉仍侃侃而谈；镜头再给到马，马厂长索性苦笑着扭头朝另一侧看去，连周司长都不顾了。

后面水书记的皱眉、耷拉嘴角，其实正是最前排马厂长的内心真实写照，原因很简单：水书记在该剧第一部里多次说明，我虽是金州厂领导，但不懂技术。就像各行各业懂技术的人面对上头猛然调来的领导一样，私底下互相共情，那些不懂技术的行政领导，往往也是很容易共情的，只是不便明说。

这一系列镜头的艺术水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不输于HBO剧王《权力的游戏》，堪称近年来国内电视剧的经典运镜。打开新闻网站，翻开报纸，点开微信推送，我们常看到这样的各种领导视察场面的照片，但普通百姓很少想到，照片拍不到的地方，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的心思。《大江大河2》这段戏不仅填补了历史空白，还运用得很精彩，每个角色的心情、想法，都在脸上或者微小动作里显露无疑，有着小说文本描绘一样的细腻。

就连镜头最少的路副司长，“路小拉”，这个把宋运辉推到大领导身边的始作俑者，也在下一集里宣布，宋担任常务副厂长，从第四副厂长一下升为第一副厂长，紧接着就是同宋的博弈，要求他大大提高一期工程产能。“路小拉”在上一集里轻轻一拉，不是没有用意。同样在第九集，路副司长几乎是“捧杀”性地在周司长面前表扬宋运辉，没提整个东海厂，短暂沉默后，首先带头鼓掌的却是马厂长。

豆瓣上很多网友看完前几集，最初对马厂长这个角色颇具好感，因为首先承认自己不懂技术（再次重申，难能可贵），但又很重视宋运辉的建议。网友对马厂长的口碑突变，无外乎因为大部队抵达东海后，人事调整，要把宋运辉调去码头，去做跟他专业不匹配的事情，且“善于三言两语画大饼”。

只能说，网友想得简单了。马厂长不懂技术，但懂人，懂人事。如果不是忽然国外封锁，宋运辉就真去码头了。只能说人如其名，运气辉煌，正好赶上国外封锁、一期设备不得不全面本土化的机遇，加上手下技术班底（金州厂新车间调来的老部下，外加基层人员的共情和团结），提前准备好应对方案，在会上给了马厂长等人一个“措手不及中的措手不及”，化危机为转机，才有了第八集里被路副司长那轻轻一拉、向周司长介绍技术细节的机遇。

但反过来想一想，假如没有这次封锁危机，宋运辉真调去码头项目当领导——到那个时候，搞化工起家的宋运辉，能不能领会到水书记、马厂长这老一辈“非本专业”管理者的个中滋味？

从技术领头人到专业管理者，这道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电视剧里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培训班，学习现代化管理学，水书记、马厂长这类老前辈们只能摸着过河，至于是摸到什么，看天赋也看运气。

前十集当中最让我动容的镜头，反倒是宋运辉提出三套设备本土化方案后，马厂长下班，天色已黑，技术人员还在加班加点。后勤同志遵照马厂长指示，尽全力保障，送去电扇消暑。马厂长看着科室灯火通明，自己却要下班，满脸愧疚和感慨，因为帮不上其他实质性的忙。

宋运辉，的确运气辉煌，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不懂技术却懂管理的“卢指导”，知道最好该把球传到谁手里。

作者：王若虚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