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风险地区电影院有条件地重新开放,“与君重逢”的心情不仅仅来自对于大银幕视觉感受机制的渴望,更来自于对“看电影”这一行为本身所带来的一种生活习惯的依赖。观影前的期待、通过网络资料了解影片信息的必要动作以及观影后的同好分享过程,都是这一行为的附加部分。
在这过程之中,来自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观影体验尤其难忘:所观看的影片,不再执着于大师/4K等热门单元,而是怀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思,与任何未知的作品欣然相逢,与这些作品带来的惊喜欣然相逢。
在差异化明显的异域作品里,体味人类共通的情感与生命经验
《夏季之白》是笔者在本届电影节上观看的第一部电影,来自墨西哥导演帕特森,关于一个单亲家庭男孩成长史。乍看似乎并无出奇,甚至与世界范围内许多同题材影片撞车,但由第一个镜头开始,导演便将其关于“色彩”的空间图谱意识非常明确地加诸到视听语言之中。男孩与母亲两人同住的小楼常被深蓝与橘黄的光线隔成两个世界,明确地道出了两人同居一处但又各自心不在焉的状态。
影片主要角色就三人:男孩、母亲以及母亲的情人,当这个担当“准后爸”的角色闯入母子二人的生活时,同时也带来了属于他的色彩,那就是以装修涂料形式出现的“夏季之白”。墨西哥的盛夏之中,男子意图重新装修小楼,以这款涂料对房间进行修补,同时似乎也在对相爱相杀的母子关系进行涂抹。男孩拒绝了男人的示好,在自己于郊外发现并整理过的费奇房车被男子的涂料侵占之后,一怒将车焚毁,彻底与闯入者决裂。这部影片对于男孩静默而倔强性格的刻画甚至令我想到了金庸的《白马啸西风》里那位“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的女主人公李文秀,当面对来自母亲与“继父”的双重示好,甚至一度参与了“合家欢”游玩场景的时候,男孩心中仍然是寂寞与渴望独立的,无论这位“继父”如何耐心指导自己开车,他最享受的依旧是自己在废车中独处的日子。在颇具指向性的室内色彩构建中,导演明确地表达三人之间颇暧昧的紧张气氛,“夏季之白”的努力最后全面崩溃,母子关系藕断丝连,生活回复平静,夏天却已经将过去了。 面对不太了解的墨西哥电影,能够最直接解读的是影片中属于人伦常理的一面,这是在电影节偶遇陌生作者的意义所在——在差异化明显的异域作品里,体味人类共通的情感与生命经验。本次观看的几部影片中,有若干部都是包含了这样的精神的作品,他们往往被安置在“万花筒”的多国别单元里,容易成为影迷的遗珠。
日本导演松居大悟的新作《#全力手球》便是这样一部片子,在接受朋友转票之前,我甚至还不知道这位拍了《啄木鸟和雨》以及《你因你是你》的鬼才导演又有新片问世。片名的“#”不可或缺,而“球”字后又不可以再画蛇添足加上符号,因为按照片中聚焦的社交媒体规则,图片标签只需要前缀便可以起作用。这部电影题材是高中生热血手球,但实现方式是通过在SNS上以“#全力手球”为标签扩大校园男子手球队的宣传。松居大悟此次尝试以主流商业类型片的结构方式,呈示出其脱离实验风格、追求类型化的努力。饶是如此,片中仍然出现了相当多一眼可见是“松居风格”的桥段,比如开场时仿手机竖屏画幅的营建,比如在正片中同时插入手机SNS画面。这部内核实际上聚焦当代青年的网络认同的影片,甚至在一些细节上令置身中国影院的观众不禁莞尔。两名男主人公每每跑到球场外围栏处刷手机,因为只有那个角落有免费的WiFi信号,在用惯了无限流量的上海观众看来,似乎对从这一细节可以管窥到的日式生活观有更具比对性的理解。
另一部平日更难见到的安哥拉电影《空调》,则直接印证了上海滩最最深爱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妖灵妖老师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所说的:“电影节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展示平日里院线电影很少触及的国别和地区生产的电影,了解这些电影也是了解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也许它不一定有你想象得那么精彩,就像生活不可能24小时都是精彩,但那确是活生生的生活。”这部电影围绕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展开:一名保安同一名女佣受命取回老板送修的空调,在虚构的“空调纷纷坠楼酿成事故”的安哥拉现实背景中,寻找空调的两人经历一场光怪陆离的冒险。这是上海观众在大银幕上极难见到的非洲电影,而且是以一种魔幻现实主义方式呈现的。莫名坠落的空调、电器维修店老板自行设置的可以录制记忆的装置、不言不语角色之间无声的交流,令这场冒险披上更多迷影外衣,有评论说这部电影像是泰伦斯·马利克和王家卫的合体,无论实际效果如何,这样一种观察方式无疑是对观影者眼界的开拓。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空调》,应该还有更多根植于本土的非洲制作值得进入视野,而对于非洲电影本身的发掘努力中,制作与接受层面如何破除既定的固化意识,更是值得好好探讨的话题。
因此,当看到入围去年威尼斯电影节、由曾经拍出沙特阿拉伯结束长达35年禁令后首部在沙特拍摄电影《瓦嘉达》的女导演海法·曼苏尔执导的《完美候选人》时,这种击破刻板印象的欣然感觉变得尤为强烈。影片围绕一位想要到迪拜应聘更好医疗机构的女医生展开,在因沙特社会的某种男权机制而不得不放弃登机之后,她误打误撞成为了所在地方的市议员候选人,在参选过程中,她秉承着要将供职诊所门口的道路修好的理念,面对的却是沙特社会无处不在的风俗与男女权利不平等制约。从没有电影到大胆提出质疑,对沙特阿拉伯电影来说无疑这是相当可贵的一大步。导演曼苏尔并不以创造奇情或巧合完成她的批判,而将宏大议题缩影进普通人的故事中。医生的父亲、姐姐等全家都是婚礼歌手,一度亦是一个不受尊重的阶层,但父亲勇敢参加巡回演出,并加入国家乐团,闯出一条尊严之路,女儿在竞选失败但公路完成修缮之际选择上台演出,人生的起伏同社会议题同样在导演的观照视野之内,生活与梦想,构成了奋斗的一体两面。这部影片本身,也包含了作者的表达欲望与电影节/西方视角如何共存的问题,所有这些,对看惯了商业大片的观众而言都相对陌生,看到了《完美候选人》营建的大音希声的丰富世界,对我们风平浪静的日常,无疑也是一种重新认识。
由观影而进一步体认影史并重新审视本身,是一种宝贵经验
在今年的观影过程中,我放弃了以往凭借自以为是的热爱而进行的热门选择,所以这次包括费里尼、北野武以及《现代启示录》等大师与修复经典,我都退避三舍,转而主动选择了一些平时比较难以见到的或容易忽视的作品。在经典修复及影史推荐单元,今年观看的两部电影特别有意思,一部是来自剧情片先驱大卫·格里菲斯的《一路向东》(更为人所知的译名是《赖婚》),一部是阿尔弗雷德·雷铎导演的捷克斯洛伐克电影《遥远的旅程》。前者在经典人物与经典影片的意义之外,激发观众对于电影档案保存的思考,后者则在成片70年后,再一次引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系统反思。
《一路向东》是格里菲斯1920年的作品,比起他在影史上脍炙人口的《一个国家的诞生》《党同伐异》都要晚,以今天看来非常情节剧的方式讲述美国乡村姑娘安娜被始乱终弃并进而引发一系列苦难的经历。格里菲斯在此片的高潮部分又一次展现了他奠定好莱坞百年来镜头叙事传统的个人风格,以“最后一分钟营救”式的平行剪辑呈现冰川流亡的安娜与紧随而来实施救援的爱人在整个生死关头的追逃。这一经典场面也经常被各类学术著作及电影课堂作为例子引用。格里菲斯在世界电影史上的地位无需赘言,值得被提起的是观看此片所引发的另一重思考——在1920年代开幕的当时,是否全美只有格里菲斯一位导演采取这样的方式拍片?当时此类的影片,留存至今可以看得到的有多少?有没有对这个问题的系统性研究?诚然,这些问题也许早已经有答案,但由观影而进一步体认影史并重新审视本身,是一种宝贵经验。同时影片中多处出现来自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关于此片缺失片段说明的字幕卡,作为电影文献资料一并在正片中与某些不成段的静照一起呈现给观众。影史经典单元的影片担当着令观看者在认识电影的同时认识电影史的功能。在此次《一路向东》的展映中,这样的意味相当明显,与4K抢票大热门《现代启示录》以“导演最终剪辑版”面对观众的姿态有点异曲同工,视听盛宴的享受作为卖点,其外是对影片历史版本的重新认识与研究。
1950年的《遥远的旅程》则是在4K修复单元相对不太热门的一部影片,但在捷克电影史上地位重要,导演阿尔弗雷德·雷铎本身就有二战期间的痛苦经验。在这部直接表现二战期间捷克犹太人被送往集中营过程的影片中,以三条线索表现了社会各色人等面对纳粹的步步进逼而逐渐命若浮萍的过程。在剧情片展现微观的人物故事同时,将画面缩放入反复出现的作为大背景的纳粹上台-战争-占领等一系列过程的纪录片片段中,在真实出现的希特勒、戈培尔以及沦陷画面里,被虚构同时也是构成无限逼近真实历史叙事的人物个体被反复激活,成为深印观众脑海的影像记忆。在影片中,除了对各阶层人士的细致描摹之外,更将作为囚犯的犹太人本身受难场景同群像展示紧密结合,主要人物的动作同画面中的次要人物重要性不分伯仲,往往配角的微小动态,更能够揭开这段苦难历史的冰山之角。雷铎在此片中不仅要控诉,更带有极大的悲悯意识,对普通的犹太家庭来说,除了来自外在的几乎不可抗的邪恶力量,是否仍有一些其他因素迫使他们一步步踏入死亡陷阱?片尾重获自由的呼声回荡在空落的集中营,相应的是想象中的鲜活人们,他们曾经一同经历乐与怒,也见证了活的历史,肉体不存,记忆永远留了下来。通过具体场景的非常细致的声音细节,导演也建立了一个某种程度上不可复制的战时生活声音档案,更不用说雨中送别罹难队伍的乐队场景,他们共同构成了一种也许在拍摄当时并没有被意识到的档案实体,并且这种实体被以修复的形式留给后人追念。
电影人步履不停,实现着他们对“人生”本身的认识精进过程
电影的魅力及这种魅力所带来的对观众而言弥足珍贵的微光,固然因新的世界与旧的历史交相辉映而历久弥新。对我个人来说,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期待的影片莫过于进入本届不设评奖的主竞赛单元的日本影片《孩子不想理解》,理由很简单,因为导演名叫冲田修一。
在过往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纪录中,冲田修一在商业电影范畴拍摄的所有作品,一步不落地都曾与观众见面,从《南极料理人》到《横道世之介》,由《啄木鸟和雨》到《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冲田修一不断以低调的荒诞性呈现人世间的种种日常与异常,也在步履不停地实现着作为电影作者对“人生”本身的认识精进过程。
《孩子不想理解》以少女美波在机缘巧合下寻找自己的生父为主线,讲述了她与生父“得而复失”的相处。故事简单、平淡,甚至俗套,反过来说,在这样几乎毫无波澜的叙事中更考验导演功力。冲田修一在此片中流露出对人情的细致体认及生活本身俗常荒诞性的把握,甚至更胜于堪称本世纪最伟大日本电影的《横道世之介》。片中除了“追寻生父”这条主线之外,更有美波与同学昭平的朦胧情感、昭平与因为变性而被赶出家门哥哥的微妙关系、母亲与生父隔空的心灵感应、生父与继父对美波殊途同归的爱,甚至连美波与昭平之间的情愫生发,都可以在母亲同生父的关系中找到影子。《孩子不想理解》的剧本中充满了乍看散乱,实则多重呼应共鸣的人物关系构作,令前半段节奏显得拖沓的影片在后半段奇迹般春风回梦,令观众恍如醍醐灌顶。在表现小孩与父母辈的信息不对等与情感误解同时,也同时触及了日本“泡沫时代”成长起来的中年一代的“失语”。误解与打破误解的行动不断进行,在父女相处过程中,丰川悦司饰演的父亲与上白石萌歌饰演的女儿反复在双方暌违十数年的情况下打破僵局。真正的破冰却发生在最后美波对昭平的表白,这位形象健康可爱的游泳女孩一紧张就会忍不住笑个不停,恰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人际误解,当她终于在昭平帮助下顺利表白并得到肯定回馈,片中人物间的所有无形藩篱也即时宣告消解。美波热爱的似乎名叫《魔法少女水泥匠》的动画片里,身为水泥的父亲与形态随时溶解的儿子的纠结关系,经由魔法得到开解,这是冲田修一式特有的解决方法,人生的事,本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就像我坚持认为冲田修一作为导演,比享誉国际的是枝裕和心态更为平和,亦更自然地接受必将到来的甘苦,在“与君重逢”的情境下进行的观影活动,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随遇而安,一方面大家接受了观影环境发生客观变化的现实,另一方面,对电影的热情,也透过放映机打在银幕上的光亮得到落实。包括我本人在内,相信大多数进场的观众都抱持着一种不灭的信心,毕竟,这道熟悉的光终究还是亮起了。
作者:独孤岛主,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影评人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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