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惊艳拍场的两件明式家具
刚结束不久的香港苏富比春拍中,两件明式家具——17世纪的黄花梨夹头榫独板面双凤挡板带托子翘头案以及黄花梨独板围子夔龙纹罗汉床,以坚挺的高成交价傲然全场,分别拍出逾六千万港元和近五千万港元,均为最高估价的十倍左右,为受疫情影响的艺术市场注入强心剂。
近年来,明式家具创造了一个全球瞩目的焦点,以“谜一般的完美”的风格不约而同受到私人收藏、海内外博物馆及东西方艺术史学界的推崇。明式家具的魅力究竟从何而来?本期“艺术”版,让我们聚焦明式家具。
——编者
收藏大家安思远生前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大宅中,陈列了不少明式家具
从历代家具中脱颖而出的“明式家具”,不等于“明朝家具”
明代晚期至清代前期这两百来年,是明式家具的“黄金时代”,留下令人瞩目的物质遗产。明式家具被誉为中国传统家具发展史中一颗璀璨的明珠,也是东方艺术形式的突出代表。自上世纪初伊始,这类家具逐渐受到私人收藏、海内外博物馆及东西方艺术史学界的推崇,在世界各地的拍卖场上亦是众人追逐的焦点。
“明式家具”重在一个“式”字,指的是一种家具式样与风格。这种风格勃兴于晚明嘉靖、隆庆、万历时期,发展至清初康熙、雍正时期,经历了发端、高潮与式微的过程。不同于宫廷家具抑或平民家具,明式家具风行于江南地区,使用者多为文人阶层与仕人群体,因而其浸润着一种特殊的人文意趣与审美情志。从家具制作上来讲,明式家具具有某些突出的特点,如多以黄花梨木等制作,讲求线条的美感、造型的洗练、结构的坚实,重视实用性等。以上诸因,促使明式家具显著地区别于中国漫长家具发展历史中的其他家具,独具光芒。
值得一提的是,明式家具并不是“明朝家具”的同义词。实际上,后者范围更加广大,它包括了大明王朝建立近三百年的各类型家具。明式家具并不能代表整个明王朝的全部家具风貌,却不啻为明朝家具之中的优秀代表。此外,明式家具除了以黄花梨、紫檀制作,另有不少铁梨木,甚至部分漆家具仍可归入“明式家具”范畴,其原因就是基于风格上的一致性。根据王世襄对于“明式家具”概念的界定,柴木家具乃至近、现代生产制作的具有相同风格的家具,亦可被纳入“广义”明式家具之列。
明黄花梨木圆后背交椅,上海博物馆藏
准确、机巧、聪慧的榫卯,诠释着明式家具的卓越工法
明式家具之精,体现在木质用材与工法巧做的内外兼修。
木质之精,言明式家具所采用木材,多为珍贵“细木”。细木木质为明式家具之“本”,本立而道生,明式家具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历史高度,是与其黄花梨、紫檀等珍贵木材本身的优良性能密不可分的。以黄花梨为例,黄花梨唯芯材方可用于家具制作,其树木约十五年始结芯材,芯材每年生产直径不过1-2厘米,生长周期极其缓慢。树木经风露滋养、汲日月精华,百年以上甚至数百年方可成材。将此等良材,制成日用之物并起居相随,这正是中国古人择造化钟灵之物为我所用的智慧之举,也是天人合一精神追求的体现。黄花梨质坚重厚,耐久固实,但其木质触感温润细腻、与人友善。以手抚木质表面,犹如脂玉、更似少女肌肤般柔润轻滑、妙不可言。木材富生气,似有呼吸,相较于表面髹漆或金属加身,仅以烫蜡工艺封护的黄花梨等细木,更显自然灵气。黄花梨木色如琥珀,明媚幽雅、静穆沉远。木质纹理不静不喧,生动多变,如落落水波,又如山脉绵延。一言以蔽之,明式家具木质之精,表现为一种纯美,它是人对木质充分认识、信任与尊崇前提下,对木材“本身”优良质性的突出展现。
工法之精,指明式家具制法之精。其中,榫卯结构是明式家具精工的突出代表。自宋代以来精湛的小木工工艺不断累积经验,至明时更将传统家具的榫卯结构发展至历史高峰。性坚质细的硬木,使得榫卯结构的设计更为自如,诸多过往柴木家具等榫卯无法实现的复杂设计,在明式家具上变得可能。精密而巧妙的榫卯,将明式家具构件之间相互联结、严扣合缝,榫卯内部凿枘合理、互相扣卡,上下左右之间密切连接、间不容发。家具各部之间,全凭榫卯组合的相互作用力维持稳固,鳔胶仅作辅助,金属钉子使用更无。“榫卯万年牢”的说法正源于此。
运用了楔钉榫的圈椅椅圈
明式家具榫卯结构众多,此处仅列举代表性的二例以管窥其精妙。楔钉榫,是明式家具圈椅的椅圈及部分圆形桌、案、几常用的榫卯结构,用于将圆弧形的弯材连接到一起。楔钉榫的关键,在于一枚楔钉与两个小舌的运用——两小舌位于两榫头最前端,当二榫头相互拼接时,小舌入槽咬合二榫头,使二榫不得上下移动,随后,再将楔钉钉入,楔钉挤胀孔眼,管住二榫头,使之不得前后移动。就是如此巧妙的卡扣拼合、借力使力,两根弯材被紧密结为一体。抱肩榫,顾名思义指的是在有束腰的椅、桌、床等腿子与椅面、桌面、床面相交的“肩膀”部位所使用的榫卯,其腿子与两条牙板上各以45度角相互插抱,因而得名。单从外部看,腿子、牙板、抹头或大边(即椅桌床面的边框,长者为大边,短者为抹头)的抱肩榫拼接处仅为三构件相互拼合,但实际上,其内里的榫卯凿枘精妙异常。抱肩榫的腿子起到较为重要的统领作用。在腿子上部的榫卯结构中,上部有突出小舌,高低各一,以管住椅面等的抹头或大边。腿子榫卯下部斜切出45度斜肩,并在内侧凿榫眼,以插牙板与束腰的榫头,管住束腰和牙板。为了更好地固定牙板榫头,腿子榫卯中部还往往特别切出一凸出的挂销,其上小下大、断面为半个银锭形,以抓扣住牙条背面凹下的凿口。安装时,牙板与束腰从上向下方向套入腿子上的榫卯,再安抹头或大边,拼合到位后,几处结构被结实而服帖地拼合到一起。明式家具使用到的榫卯结构多达百余种,它们一致展现出的准确、机巧、聪慧,恰可被视为明式家具工法卓越的突出表现。
运用了抱肩榫的有束腰的家具
透出一种从容的风度,一种“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的境界
有人说,明式家具是中国人的雕塑,简洁空灵,亭亭玉立、举重若轻,凝聚着中国人对世界的完美想象,在人生哲学、视觉艺术与日常起居之间达成一种高度的统一。理解这样的说法,或许需要提到明式家具对于线条与筋骨的重视。
用素练、精确的几何化线条构成家具的主体脉络,以曲线和直线富于连贯性的穿插连结,及线条弯曲、立方比例的合理施用,构建起明式家具具有极简主义倾向的躯体空间。这背后亦是尊崇木料本身特性、强调实用性等理念的实现。这种艺术特性使得明式家具相较与其他风格家具的意境更为幽远,耐品味、启思量,具有超越时空的隽永魅力。“谜一般的完美”(古斯塔夫·艾克评明式家具语)的明式家具,虽无过华装饰,却透露出一种理性面貌,和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
器以载道。明式家具承载着使用者与设计者的思想境界与精神追求,反过来又可促进自己身心修养的陶冶。
劲挺筋健的明式家具,其浸透着一种文人风骨。自强屹立存傲骨,守节不屈唯清高;戒惧慎独,终善其身;不即不离,无缚无脱……将深邃精奥的思想寄托于物化,并通过家具的式、形、质、饰等方面表达出来,这既是文人阶层参与家具设计,将自身情志意趣、美感意识等投射于家具之上的必然结果,又是借有形之物,帮助个人实现自我内在提升的有效实现方式。借家具的使用,襄助己身回归宁静,感受自己坚恒的心,养浩然之气,摒弃外在干扰、洗心返归自我,体悟天地人通达。
明式家具与其他家什物件的映衬搭配,构成古人肃整、清雅的室内空间与居住环境。《长物志》中所记,明人室内陈设讲求“器具有式,位置有定”。以其厅堂为例,模式大抵为堂中置一大条案,左右两把灯挂椅,或设方桌,左右两把圈椅。墙壁上挂书画卷轴,桌案上配瓷器青铜等,椅上覆织锦或刺绣椅披,堂角处可再放香几数个,置兰草等植物于其上。在明代人家规矩、雅致的住宅摆设中,展现的是中国古代哲学中克己与中庸的精神。室内环境中,家具一类的陈设旨趣是“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不多浮饰、不慕虚荣,追求本质精道而与他物和谐。此外,家具使用时,更加突出使用者尊严与体面的展现,为实现此目的,有时可将感官上的舒适放于第二位,这是出于中国传统观念对“礼”的重视。明式家具所蕴藏的生活美学,不是一种奢靡的、刺激的美感追求,而是一种“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的高深境界,以及对个人与世界关系的深入思考。
嘉木堂藏明式家具中的麒麟凤饰构件
明式家具竟然是从西方热起来的,进而经王世襄的系统梳理叱咤拍场
中国明式家具研究浪潮,由西方人率先开启。百年之前,阿根廷人包格斯将中国家具描写成为具有“独特东方魅力”的美丽器物,写进近代小说著作之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明式家具兴起的关键性人物——德国人古斯塔夫·艾克来到中国,开始于北京清华大学与辅仁大学任教,并成为“中国营造学社”创始会员之一。于中国期间,艾克所见与欧洲巴洛克、洛可可式风格完全不同的中国明式家具,为之深深吸引,遂投入大量精力,开始收集资料、探访实物等研究工作。基于对中国家具内部结构、特别是榫卯构件的重视,艾克与建筑师杨耀合作,对当时所遇部分家具进行了细致的剖析图绘制。1944年艾克推出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一书,就将前期成果集于一身。此书作为第一部专门讨论中国家具的著作,不仅对家具结构进行分析,还对其用料、制作、风格等进行考述。不过,书中尚未明确提出“明式家具”一概念,虽书中收录大部分为此风格家具,但言及之时,皆称为“花梨家具”(此举应与明清时期古称有关,时紫檀、黄花梨等硬木明式家具皆可统称为“花梨家具”)。此书刊后,杨耀又陆续发表数篇关于中国传统家具的文章,相关内容由其高足陈增弼加以整理,结集成《明式家具研究》一书于1986年出版,自此,“明式家具”一词方正式问世。
明黄花梨连三柜橱,故宫博物院藏
真正将明式家具推向发展高潮的,是文物大家王世襄及其《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二著作。前一部于1985年出版,王世襄广泛踏访故宫博物院及其他私人明式家具收藏,将其中珍品以彩色图片外加细部构件说明的方式编纂成书,对于明式家具内涵的挖掘,以实物为基础,明代文献、绘画及各地考古出土实物等为辅助;后一部推出于1995年,广泛且深入地探讨了明式家具的时代背景、制造地区、结构、用材、装饰、年代鉴定等问题。自此,明式家具有了学术上的坚强依托。经王世襄的分析与归纳,明式家具的面貌首次得以完整而系统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先分门类,再分品种,同一品种的器物排列,从最基本的造型开始,由简而繁直至其变体。其所列的明式家具精品佳作“十六品”,如简练、淳朴、凝重、沉穆,则早已成为人们鉴赏明式家具的重要准则。
放眼收藏界,虽早在二战结束数十年间,明式家具已开始受到各地拍卖的青眼相加,但真正的发力,其实在王世襄二书问世之后。借由苏富比、佳士得等拍卖以及东西方古董家具的交易收藏,中国明式家具名声大噪、价格水涨船高,不仅成交价格居高不落,且成交记录惊人。
最近三十来年间,明式家具发展进入东西方共荣、学术与收藏兼兴的“全盛”,并且在中国乃至世界引发的关注与日俱增。早在1990年,美国旧金山成立了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专门讨论明式家具的定期专刊Journal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Furniture Society发行。而中国艺术史领域则摒弃以往视家具为“形而下”的匠人匠事老旧观念,开始将之纳入与器物、书法、绘画等传统中国艺术并列的范畴共同研究,短短数年之内,本土相关专门研究书籍不断涌现。今天,明式家具更是以多种形式,惠泽现代设计、建筑、装修等不同领域,贡献着源源不断的灵感,呈现出跨越时空的魅力。而对于明式家具的研究,也值得进一步拓展。
作者:赵赢赢,故宫博物院青年学者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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