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演到“上线”的五年间,《汉密尔顿》让人们清晰地意识到,时代语境的变化深刻地改变一部舞台剧的风评。它在上演时,是披着历史剧外衣的时代童话;时过境迁,历史的阴影覆盖了没能兑现的童话,一度成就剧场神话的金童成了被历史征用的形象,舞台上少数族裔的狂欢仍然在重述胜者书写的历史。
这不是1776年的档案,这是2015年的童话
2015年2月,《汉密尔顿》的首演不在百老汇,而是在曼哈顿下城东格林威治村的剧院里。《汉密尔顿》的百老汇首秀要到这年八月,期间的半年,它在外百老汇卖到一票难求,霸占了媒体文化版,当时,一位专栏编辑开玩笑说:“名媛詹纳、哈珀.李的第二本小说和音乐剧《汉密尔顿》,是我再也不想看到的三个名词。”她的剧评人同事则在文章里写:怎么谈论《汉密尔顿》都不嫌多。
在那之前,百老汇太久没有一部能同时点燃普通观众和行内人的作品。那是一个由庞大资本驱动的产业,也因此被质疑成为“服务于旅游观光业的生意”。自1950年代以后,音乐剧作为一种成熟的剧场类型,恪守着一整套照章办事的舞台语法,并且,音乐剧里的歌舞和流行音乐市场逐渐脱节、切割,成为两个没有交集的圈层,长达半个世纪,百老汇几乎没有生产出能“打榜”的金曲或口水歌。进入20世纪以后,有悲观的评论人甚至形容百老汇的现状是“花团锦簇的苟延残喘”。《纽约时报》刊发的第一篇关于《汉密尔顿》的评论,第一句话是:拉斐特街的剧院里正在发生一场音乐剧革命。作者认为,《汉密尔顿》的词曲和编导让人们看到音乐剧在形式层面不是死气沉沉“完成式”的,它仍然有改变的空间。
《汉密尔顿》之前,早有创作者试图把嘻哈说唱引入音乐剧,但作为点缀出现的说唱在传统音乐剧的结构中格格不入,两者形同怨偶,而林.曼努埃尔.米兰达大胆也很有开创性地、用说唱架起一整部音乐剧的七梁八柱。用说唱做历史题材的音乐剧——米兰达把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并置在舞台上,在年轻粗犷的歌词、精致的历史剧风貌和硬核历史档案之间不断穿梭,流动变化的风格缔造了这部作品独特的风格。
《汉密尔顿》能在当时的剧场里制造轰动性的煽动效果,很大程度是它的词曲重塑了音乐剧和流行文化之间的距离,也重塑了历史和现实的距离。米兰达的剧作素材来自2004年出版的同名传记,他甚至在写作细节中谨慎地遵守着事实核查和考据,但是,他用他这代人的、鲜活的时代语言“翻译”了欠缺温度的历史档案。
“我们是移民,我们创造了一切,我们决定自己的命运。”在这样口号式的歌唱里,1776年的美国和2015年的美国重合了:
在英王乔治三世看来,新大陆的移民们是粗鄙的下等人;米兰达是波多黎各裔的后代,而加勒比海移民在当代美国社会遭受着顽固的歧视。汉密尔顿在剧中反复唱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满台黑色、棕色、黄色皮肤的演员们穿着精致的古装,组成一道cosplay的风景线,他们是在历史剧的化妆舞会里歌唱美国的当代之声。被印在美元钞票上的历史人物,在舞台上演绎着当时美国少数族裔青年们的渴望,这成了明确的类比和明白的隐喻——汉密尔顿和华盛顿颠覆了英国贵族的秩序,米兰达和他的同伴们挑战并改写着音乐剧舞台上的秩序,并希望这种挑战和改写能延伸到剧院的围墙外。
“我年轻,邋遢,饥渴,但我不会错失我的机会。”这句歌词流动在全剧中,这是赤子天真的野心,1776年的往事照亮2015年的童话,台上台下、台前幕后的人们都愿意相信,年轻的局外人和叛逆者能改变现实、创造未来,人们走出剧院的时候愿意相信,一种新的、更好的秩序不仅是可能的,并且近在眼前。毕竟在当时,白宫的主人是一位带着非裔血统的知识分子。
它改变了舞台修辞,却无法改变历史书写的逻辑
真实的汉密尔顿出生在加勒比海的内维斯岛,自幼父母双亡,12岁时,他显露不同寻常的写作能力,此后,“笔杆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书写”首先是个人能力,继续变成掌控话语的权力。米兰达在写作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汉密尔顿》真正呈现的并不是一个历史人物的人生戏剧,而是他怎样利用写作的天赋创造了自己的神话,是他以书写的话语权为历史赋形——个体与国家的历史在他的笔下成型。
说唱是从街头生长的语言,它从泥泞的底层中来,粗俗,放肆,它是一股诚实凶猛的泥石流,嘲笑克己复礼的“上流矫饰”,它是对书面修辞逻辑的反抗。说唱是来自江湖之远的叛逆,和正统正史的“书写特权”针锋相对,是声名狼藉者的叙事,另一种历史想象的逻辑。《汉密尔顿》演到最后,草莽风流的说唱完成了对“档案”的复述,历史在舞台上显露了它强大的惯性,这是对过往“书写赋权”的巩固,而不是撕开一道新的裂缝。就像《纽约时报》的专栏编辑们几天前的讨论中提出的:当社会层面的语境要求反思既有的历史逻辑时,《汉密尔顿》变成了一个过分安全以至显得保守的作品,它回避了那段历史所背负的原罪——它只能提供新的舞台修辞,却不能给出新的历史想象。
并且,当年的童话成为未能兑现的诺言,族裔和阶层的落差成为一道赤裸的伤疤,一群少数族裔的演员演出一段白人以胜者立场书写的逻辑,这其中的语义是暧昧、甚至是尴尬的。1910年代,电影市场在美国兴起时,为了突围清教徒围追堵截的礼教,创作者把“爱与激情”的故事设置在欧洲,但欧洲观众看美国电影时,心态是厌倦了旧大陆的死气沉沉,没有观众认为自己在看“欧洲故事”,他们看到的全是“不受秩序和规矩约束的美国人”。时至今日,《汉密尔顿》给更多观众留下的观感也是类似。当人们在线观看这场2016年的演出录播时,还有多少人相信这是“有色人种的年轻一代创造的历史”?更多的评论变成:百老汇的少数族裔演员地位提高了,他们在扮演白人。
这个观看逻辑也就解释了去年米兰达衣锦还乡、带着《汉密尔顿》到波多黎各巡演时遭遇的争议和质疑。扮演“汉密尔顿”这个角色,让米兰达在美国戏剧界一飞冲天,但这个角色征用了他、覆盖了他——一个带着加勒比海拉丁血统的青年,成了汉密尔顿在这个时代的魂器。这让很多加勒比地区的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在感情上无法接受。汉密尔顿创造的美国金融系统是加勒比地区遭受剥削的根源之一,他不是英雄,而是带来苦难的白人压迫者之一,历史的陈年创伤仍在作痛,加勒比的后代却成了压迫者的代言人,这何尝不是荒唐的。
在这个意义上,一部全白人版的《汉密尔顿》也许才是当下需要的:胜者的后代是否有勇气再现历史的现场,忏悔他们先祖的孽债?
作者:山鲁佐德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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