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由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北京风俗图谱》
百年前,日本京都学派汉学家青木正儿欣喜于中国传统风俗民情的丰厚与可爱,也为一些因社会转型而慢慢消失的传统民俗惋惜,因此产生了将这些宝贵的风土人情绘成图谱的念头。这就是不久前首次被引进国内的《北京风俗图谱》。一张张制作精细的图谱,观察并呈现了20世纪初的北京风俗,也联通了过去与现在的民众生活。
日本平凡社彩色版《北京风俗图谱》
彩色版《北京风俗图谱》共117幅图,其中“岁时”一章集中呈现了当时北京民众的主要年俗活动,让今天的我们一窥百年前民众生活的底色
大正时期,憧憬中国风物的趣味成为日本知识人的一种时尚生活方式。许多文人名士多次游历中国,亲密接触中国文化。1920年代,日本京都学派汉学家青木正儿为了“把中国作为中国来理解”,三次游历中国并留学燕京,亲身体验了中国的风土人情。虽西学东渐之风日盛,但当时的中国在历史洪流裹挟之下仍无力改变浮沉坎坷的国运。不过青木正儿在感受近代中国的人与文化时,始终留存着一丝温和。出于对中国文化本质的共鸣,他欣喜于中国传统风俗民情的丰厚与可爱,也为一些因社会转型而慢慢消失的传统民俗惋惜,因此产生了将这些宝贵的风土人情绘成图谱的念头。1925至1926年,在日本东北大学的资助下,青木策划图谱主题并聘请中国画师刘延年绘制。经反复修改,图谱不仅细致记录了彼时的北京风俗,还融入了丰富的人物神情动作以及富于时空特点的背景环境。因此,这些有了鲜明场景感的画作更多了几分真实感与人情味。图谱也展示了一些当时人们习以为常的而在文本中疏于提及的细节,为今天的我们了解过去提供了重要佐证。
不过青木将画作编撰成书的打算直到几十年后才实现。在汉学家内田道夫撰写解说的基础上,平凡社先后出版了《北京风俗图谱》的单色版和彩色版。2019年国内首次出版的彩色版《北京风俗图谱》共117幅图,分岁时、礼俗、居处、服饰、器用、市井、游乐、伎艺八帙。其中涉及年俗的图制主要集中在“岁时”一章中,其他章节偶有零散佐证。这些年俗图谱生动呈现了当时北京民众在家庭空间和社会空间中的主要年俗活动。借由这些泛着烟火气的图像,我们得以温习那时已然变化着的北京年俗。
【 腊月画棚 】
腊月十五之后,繁华热闹的街巷中会出现临时支搭席棚或借歇业店铺的空房悬售年画的景象
进入腊月,各种年节仪式活动纷至沓来,年画成为必买年货之一。此时,乡贩会沿街叫卖一些画工粗糙的年画。腊月十五之后,繁华热闹的街巷中会出现临时支搭席棚或借歇业店铺的空房悬售年画的景象,即“画棚子”。20世纪上半叶,画棚渐少,只在天桥附近才能见到。画棚所售多为画工较精细的杨柳青年画,图案多是花鸟山水、侍女婴戏、戏曲传说等。闹市之中还有卖风筝的铺面、卖细花的货摊和“书春”的门脸儿。风筝是北京年节之中应时的风物,种类不胜枚举,造型栩栩如生。据说放风筝曾是八旗子弟竞相比赛的活动,也是儿童过年时的娱乐之一。因此购买风筝的人络绎不绝。卖细花是将由绢、灯心草、纸、蜡等材料制成的细花饰物和蝴蝶绒球摆放在两个二尺左右的纸箱里售卖,深受市井儿童和妇女喜爱。贫苦文人每届腊月之初在繁闹街市的铺门前贴上写着“书春”“借纸学书”等字的红黄纸帖来招揽写春联的生意。春联或当众书写或在家写好,一般写着“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这类寄托着民众诉求的内容。腊月二十五后,书春的生意日渐忙碌,销路甚畅。
【 祭祀灶神 】
送灶之时,人们开始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也得以暂时从神明的规范下逃脱出来
依北方习俗,与民众生活最为贴近的灶神会在腊月二十三日升天向玉帝报告人间各家户一年来善恶功罪,七天之后才返回人间。为了让灶神“上天言好事”,送灶时家中要扫除炉灶,并把灶神像供在桌前,奉上糖、豆等各类祭品。女不祭灶是北京特殊习俗。因此图中女仆立于门外,女主人则躲在内室呼唤着身旁正津津有味地观察家中身着礼服的男性长辈们在摆满祭品的神龛前罗列而拜的幼童。祭拜之后,人们在鞭炮声中把旧神像或“灶马”与阡张、纸元宝一起烧掉,恭送灶王上天。此时进入置办年货预备过年的阶段,街市上早有许多卖新衣玩具等年货的摊贩。人们效仿神明也逐渐暂停工作,学校放假,戏院“封台”,官府“封印”。送灶实际上意味着岁终之时逐渐到来,灶神当年的监管工作已基本结束,人们开始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也得以暂时从神明的规范下逃脱出来——一场全民狂欢便从嘈杂的鞭炮声中开始酝酿。难怪老舍会说“小年差不多就是新年的‘彩排’”了。
【 接神爆竹 】
在人们迎神下凡的仪式里打头阵的便是爆竹了——取禳灾驱鬼、迎接吉祥之意
爆竹应该是年节里最引人注意的事物了。自祭灶后,诸神(如灶神、财神、福神、贵神、喜神等)纷纷回到天宫,不再过问人间俗事。至新年来临,灶神和其他诸神又一次“下界降吉祥”。在人们迎神下凡的仪式里打头阵的便是爆竹了——取禳灾驱鬼、迎接吉祥之意。于儿童而言,放爆竹是更具有娱乐性的事情。“姑娘爱花小子要炮”,男孩子在大人监护下一手持香点燃“二踢脚”和“挂鞭”时,另一手不忘捂住耳朵,颇有童趣。接神仪式在置放了诸神之像的天地桌或接神桌前举行,由家中长者主持。主人身穿礼服点上炷香后下拜,并视情形在不同时间将供桌上神像取下与纸元宝等物一同烧掉。接神桌上有序摆放的宝塔形贡品即蜜供,是一种面粉做的点心,可提早从白云观等庙观处订制,再由庙观在接神祭祀的日子送上门来。填仓节后人们互相馈送这些蜜供,称为“送供尖”。迎回神明后还须出门完成拜神仪式,之后再拜家庙、拜父母,用敬神崇祖的礼俗来恭贺新年。
【 门联春神 】
当人们从书春铺子和神纸摊上带回春联和神像时,也是把吉祥与希冀带回了家
大年初一,人们走出家门走谒亲友,即“贺新年”。见面时须依礼行礼,并互道“新禧”。因为妇女自初一到初五不能出门,所以画中外出拜会亲友的众人全是男性。他们或作揖于长辈,或拱手贺新岁,或告辞前请安,人人面含微笑,友好谦恭。在其身后,一座大门上贴着一对保家护院的立式金瓜门神和一幅“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的春联,门楣上贴有一排用来邀引财源的红色镂空“挂钱”。丰富的色彩交相辉映,渲染出一幅辞旧迎新的画面。梁实秋回忆幼时家中年俗时说:“自己心中想要获得的,写出来画出来贴在墙上,俯仰之间仿佛如意算盘业已实现了!”当人们从书春铺子和神纸摊上带回春联和神像时,也是把吉祥与希冀带回了家。
贴春联门神是年节中不可或缺的仪式性活动。这与中国人对门由来已久的精神信仰有关。《广雅·释诂三》中有“门,守也”的记载。对于普通住宅而言,门是外部世界与家内世界的界线。古人相信,将神圣物件置于门上可求得祖先、神灵对房屋及主人的庇护。为保家宅平安,古人在一对薄桃木板上绘上图案或字符制成“桃符”悬于门口,后将传说中的“神荼”“郁垒”当作门神绘于桃符上,悬挂于入户门楣处。胡浩然词中“荼垒安扉,灵馗挂户”一句即道此俗。随着历史发展,文武官员、历史英雄等形象也跻身为门神,成为民众祈福求吉的符号。门神形象与功能的转变是门神信仰世俗化的佐证,也是民众日常生活需求的反映。
【 喇嘛打鬼 】
热闹且富有戏剧性的仪式引来京城民众聚集在通往喇嘛庙的路上争相观看,甚至有万家空巷之风
据《燕京岁时记》记载,打鬼本是藏传佛教中僧人扮成天神驱逐邪魔从而禳除不祥的仪式,各寺日期略有不同:黄寺十五日,黑寺二十三日,雍和宫在三十日。后来只剩雍和宫一处了。《帝京岁时记纪胜》中也记录了弘仁寺初八打鬼的习俗。打鬼之时,掌教喇嘛身披黄衣,乘车持钵,其侍从各执仪仗、法器拥护。又有其他僧人身穿彩衣,头戴面具,手执彩棒,挥洒白沙,鼓吹引道。众僧鸣锣吹角,演念经文,绕寺庙游行,迎祥祛祟。热闹且富有戏剧性的仪式引来京城民众聚集在通往喇嘛庙的路上争相观看,甚至有万家空巷之风。驱鬼习俗早在《周礼》中就已有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汉代会在春天到来前举行大傩仪式。因此,清代富察敦崇就认为喇嘛打鬼是“古者九门观傩之遗风”。
【 厂甸年节 】
每逢正月初一至十五,厂甸会举办京城规模最大的庙会
厂甸即位于北京和平门外的琉璃厂甸。琉璃厂自明朝初期就商货汇集,清朝时逐渐成为买卖文玩字画的重要文化街市。厂甸附近有火神庙、吕祖祠、土地祠等民间信仰活动场所,因此每逢正月初一至十五,厂甸会举办京城规模最大的庙会。《帝京岁时记纪胜》记载过此时的热闹景象:“百货云集,灯屏琉璃,万盏棚悬,玉轴牙签,千门联络,图书充栋,宝玩镇街,更有秦楼楚馆遍笙歌,宝马香车游士女。”厂中建有海王村公园,为儿童游戏之地,如噗噗噔儿、风车及轻气球等儿童玩具和糖葫芦之类的小吃都成为销量甚佳的商品。此时的露天茶桌也热闹非凡,其中有与父母同逛庙会来此歇脚的儿童,有或买报或边抽烟边聊天的茶客,还有衣着艳丽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而茶役则在分布如井田的茶桌之间穿梭。图中北京民众衣着款式新旧混杂,身穿西式服饰的人有之,留发辫穿长褂的人也不在少数。可见西风东渐下移风易俗也非能一蹴而就。
【 白云开庙 】
正月十六后无厂甸可游,人们蜂拥至白云观。正月十七、十八日为白云观庙会极盛之时
逛庙会是北京的春节习俗。由于正月十六后无厂甸可游,于是人们蜂拥至白云观。白云观始建于金,原为太极宫,长春真人丘处机曾停留于此。每年初一白云观开庙招揽游人,直至二十日。正月十七、十八日为白云观庙会极盛之时。道教认为正月十八是天上神仙降临之日,他们或幻为游人,或化为乞丐,有缘遇到的人能够祛病延年。有许多黄冠道士趺坐于廊下,以求得遇;民众也争相来此讨寻福泽,因而车马尤盛水泄不通,谓之“会神仙”。此外还有“打金钱眼”的活动。游人用铜钱遥掷观内一石桥附近的几枚大钱,击中者新年便会交好运。不过掷钱者多,掷中者少,桥下铜板不可数矣。十九日为“燕九节”,亦热闹非常。白云观规模颇为宏大,观内还设有老人堂,为年老道士所居,其中常有年过百龄之人,其床前盆筐中常堆满了喜舍的钱。
【 元宵灯市 】
在红火美丽的彩灯装饰与映衬之下,由旧年向新年的过渡仪式也基本完成
元宵节又称上元节或灯宵,是春节中最后的盛大节日。正月十五观灯源于古代对太一神的祭祀,后与佛教燃灯习俗结合,延续至今。明清时北京的灯节最为盛大。从十三日到十七日,家家户户都悬挂灯笼。灯市历史源流悠长,唐代便有了记载,宋代汴梁的灯市已经热闹非常。元宵灯市搭有灯棚,其中货物从玉器珠宝到日常用品应有尽有,不过各色灯彩应是灯市当之无愧的焦点。它们多以纱绢玻璃等材料制成,做工精细,造型别致,种类丰富,如四方灯、六角灯、八角宫灯以及长方形的对子灯。灯彩主题多样,有植物花卉,有古今故事,也有供人猜玩的谜语。各式构思精巧的烟火花炮也是元宵不可缺少的元素。元宵前后,男女老幼都出门赏灯彩,观烟花,看杂耍。在红火美丽的彩灯装饰与映衬之下,由旧年向新年的过渡仪式也基本完成。至此以后,春节的热闹气氛开始消散,人们就要从狂欢之中平静下来,慢慢回归正常的工作与生活。
年俗中蕴涵着不变的生活逻辑。我们或许不需追求复刻千百年前的表象风俗,而应始终坚守那些使年有了“年味儿”的精神内核
在熙来攘往、张灯结彩的表象之下,青木正儿勾勒的旧京年俗中隐藏着人们兼容并蓄的生活方式与张弛有度的生活智慧。年俗中融入了不同文化、不同信仰体系中的习俗,是为迎合辞旧迎新、祈福纳祥的集体诉求。家庭成员共同参与迎神祭祖,既重申了长幼尊卑的伦理秩序,也能强化同宗共祖的家族观念,还增进了彼此情感联系。迎新岁,逛庙会,人们带着喜庆在公共空间内完成了与亲友邻里的社会交往。家庭与社区内部的秩序与人情在年俗之中得到有效维系。同时,规模盛大的年俗活动也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狂欢。传统社会等级规范严格,民众生活循规蹈矩,终岁辛劳。借由送灶仪式,人们进入了辞旧与迎新的时间,一种打破单调日常生活节奏的群众性狂欢氛围开始蔓延。经过丰富年俗的调节,人们已于狂欢中疏解身心,能顺利进入新一年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可见民众生活中始终蕴涵着自洽的逻辑。
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人们的生活世界、心理世界也必然不断变化。传统年节在新的生存空间中既有传承也有变化。当年画春联通过超市或电商销售时,当人们汇入春运人潮踏上回家路时,当阖家团圆享用年夜饭大餐时,当微信拜年代替名刺互贺新年时,当外出旅游进入春节行程时,我们过年的方式变化了,但集体的情感需要依然还在。自洽的生活逻辑仍然在新衣的包裹之下如常运转着。我们或许不需追求复刻千百年前的表象风俗,而应始终坚守那些使年有了“年味儿”的精神内核。年之所以是年,是因为其中蕴含了集体的心愿,这心愿是家庭团圆,是物质富足,是健康平安;是因为其中传达了共同的情怀,这情怀是慎终追远,是乐观向善,是传承有序。而我们之所以是我们,也正是因为许多如“年”一样的公共文化无声地塑造着我们群体性的文化身份、民族性格。
作者:刘倩,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在读博士生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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