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京剧名角、余派艺术传人王珮瑜在中信出版社推出一本书,名为《台上见——王珮瑜京剧学演记》,是为从艺生涯中的阶段性总结,也有向读者普及京剧老戏的意味。名为“台上见”,记录的却是台下为京剧艺术所付出的汗水与泪水,这正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最好诠释。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名为《那九年·忆昔》。在这一部分,王珮瑜通过33篇自述短文,回顾了自己从1992年进入上海戏校开始的学艺经历。有的从老戏篇目说开去,有的回忆与诸位名家恩师的交往,还有的则谈及梨园杂事,从戏班的规矩到剧场的叫好。质朴的字里行间透露着无限感怀。文汇报这里选取《文昭关》与《霸王别姬》两篇,以飨读者。《文昭关》是王珮瑜开蒙学戏的伊始,从中你会发现,原来激励她成角的动力之一,竟是一副用臭用旧的公用髯口。而其入校后不久,陈凯歌执导的《霸王别姬》热映,其中对于旧时戏班艺人学戏的甘苦,也在少年王珮瑜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成为日后自己刻苦学艺的鞭策与激励。
王珮瑜演出《文昭关》
(我)入校学的第一出戏,就是《文昭关》。这出戏多年来已是杨派绝唱,而思及老师可谓是因材施教的典范,在此基础上另辟一个路数,以张文涓先生的演出版本为主,加以汪(桂芬)派高亢跌宕的声腔处理,将二黄慢板“一轮明月照窗下”的“十三一”做了精细的打磨,听起来别有韵致。尤其对于作为初学者的我来说,打破流派框框,“以戏带功”,奠定了口法和行腔的基础。“十三一”的唱法,脱胎于满江红曲牌,相传是余叔岩先在“小小余三胜”时期常用的唱法,后来艺术风格逐渐趋于成熟,便不唱了,但这个唱腔的行腔特点被不少后学者关注并沿用,我学的这一版《文昭关》就以此为一大亮点。
学了一个学期,就在文化广场二楼的大排练场彩排,思及老师亲自为我扮戏,我连彩裤、靴子都不会穿,由服装老师帮忙系裤带鞋带。刚会个一出半出,一心就想扮上戏,蹬上厚底儿,戴上髯口。戴髯口,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实在是太帅、太好看了。
那时在学校没有私房行头,服装老师都是根据学生情况统一安排服装和盔头,《文昭关》需要三副髯口(黑三、黪三、白三),在台上可以换戴三次,别提多有多期待了!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公用的髯口谁都可以戴,日积月累难以清洗,一股陈腐的臭味熏得我一出场几乎忘了词。下来以后,思及老师语重心长的告诉我,想要不戴臭髯口,就得好好学、好好练,成了角儿就能定制私房髯口了。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又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多年以后,我也这样告诉我的学生,只有成了角儿,才能免受那些芸芸众生里的委屈。
王珮瑜在自己的品牌演出“京剧清音会”演出现场
我与这出戏,还有更深的缘分。1993年11月的一天,我跟随王思及老师去“国际票房”活动,这是当年上海滩票界著名的会场。说豪华,并不是因为场地,而是参与者阵容的豪华:理事长是汪道涵先生,副理事长是李储文、舒适、程十发、程之等先生,名誉顾问是陈沂、俞振飞、陈从周、卢文勤等先生,思及老师是副干事。那天,我把学了不久的《文昭关》连唱带演的练习了一遍,博得了程之先生极大的赞赏,怹特别夸赞了思及老师的教学思路,并说这是怹听到的《文昭关》最好版本。程之先生当时正在策划纪念怹的父亲程君谋先生(谭派名宿,被誉为“票界谭鑫培”)的诞辰演出,结果原计划出演《文昭关》的梅葆玥老师因病回戏,程之先生即与思及老师商议,由我顶上,开锣唱一折《文昭关》。
时年15周岁的我,接到这样一个与众多名家前辈同台的任务,既欣喜又忐忑。演出前的几天,程之先生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梅葆玖先生一行,也叫上了我。葆玖先生一入座就特地多看了我几眼,程之先生立刻介绍说:“这是戏校二年级的学生,叫王珮瑜,女孩儿学老生,拜过范石人兄,现在是思及的学生,这次临时叫她替葆玥老师演昭关。”听完,梅先生饶有兴致的评论起我的长相:“看这孩子脑门儿长得多好,人中也长,挂髯口好看呢!真有点儿像孟小冬”。被大师点评,羞得我脸红一阵白一阵,傻傻呆呆。
王珮瑜团队尝试以漫画形式普及京剧老戏,图为《文昭关》一篇选图
几天后迎来了演出。兰心大戏院坐落在长乐路茂名路口,是个老剧场,座儿不多,唱戏可舒服。当天下午,早早来到剧场,走台、化妆、静默。梅先生也很早到了剧场,带了他的高档相机,给我各种拍。七点一刻准时开戏,我开锣顶场上,虽然此前彩排过多次,但公开演出还是首次。此时思及老师除了给我化妆扮戏,还得把场嘱咐,一边给我饮场,一边还在用手势眼神叮嘱演唱的劲头。就这样,我在长锤中出场亮相,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按照学习时的规范完成着。对于一个刚入科的孩子来说,还完全谈不上演戏刻画人物,而是全然的模仿老师的举止、做到老师的要求,所以那时的演出,就是一种“完成”,尤其是“十三一”的完成,博得了可堂彩声。那时的观众还并不熟悉这个小演员,但很熟悉她的老师——王思及,这场《文昭关》更像是思及老师教学的一场公开汇报,是公众对他个人艺术审美、教学能力的一次考核。结果当然是非常成功,这是我们师徒二人携手的第一次成功。演出后,梅葆玖先生把“上海出了个余派小老生”的消息带回了北京。
这次演出组织者程之先生是一位大票友,博学多识,对京剧研究颇深,热心传播谭派艺术。不仅能唱老生,还能演花脸,拉琴,导戏,无一不专。然而为了策划纪念程君谋先生的诞辰演出,积劳过度,在一年后的春节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先生对我提携抬爱,成就了我少年时期的舞台梦,至今难忘并感恩。而这一段忘年之缘,也在二十年后以另一种面貌重新续上。2013年初,我结识了谭余派名票李锡祥先生,有机会潜心问艺,并成为忘年之友。2013年4月,我首演了李先生亲授的谭派名剧《朱砂痣》,而此剧正是李先生早年向程君谋、苏少卿、罗亮生等先生求教所得的珍贵版本。演出的当天,我盛邀程先生的家人光临现场,也表达了我对程之先生的缅怀与敬仰。
虽说当年大费周折进了戏校,也颇有雄心壮志,但其实那时对京剧谈不上自觉的痴迷,只因为信赖老师。老师们说,余叔岩的艺术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所以我相信,并且绝无二心的膜拜、努力研习。从这一点来说,我的确是太幸运了,
懵懵懂懂,但入了一个正道。
从小跟着长我六岁的哥哥追星,从邓丽君、谭咏麟,到张国荣、MJ,后来我哥去追克林斯曼了,留下了我独自根深蒂固的迷恋张国荣,数年不变。张国荣告别歌坛不久主演了电影《霸王别姬》,饰演名旦程蝶衣,电影在我们入校后第二年上映,当时还属于比较小众的文艺片,去观摩的人大多是荣迷,还有一些是戏曲行内人。
记得是一个周末的午后,我独自一人骑自行车去看了电影,只记得全片冗长阴沉,说真的,除了满足了自己花痴张国荣的粉丝心,并没有看懂电影在说些什么。之后买了李碧华的未删节版原著,对照着电影一节一节的读,直到可以和同学演下全本《霸王别姬》。
电影《霸王别姬》剧照
电影里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师父的那句:“是个人呐,他就得听戏,这猫啊狗啊的,它就不听戏。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啦!”显然我这印象和许多影迷不一样,最初并没被“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的经典台词击中,却牢牢记住了那师父恶狠狠的嘴脸。
那些日子,正是在戏校练功最苦的光景,每天天不亮就围着文化广场晨跑,跑完了开始各种撕胯扳腰,基功老师把我们分成两人一组,反身背对背坐在地上把腿绑在一起,偏偏我还是胯特别硬的那种人,每到这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撕痛,至今记忆犹新。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同学绑在一起练?因为谁都不忍心为了贪图自己一时的松快,而害了背后的那个人。在残忍的游戏中,成就了戏班里唇齿相依的兄弟情义。小石头帮小豆子偷懒,挨师父打,这一点恩情值得记一辈子。
《霸王别姬》在很长一段时期激励了我。面对艰难,摆在眼前两条路,要么选择像小赖子那样的放弃自己,要么咬牙到底,有一天会像那霸王一样成个大角儿——坐黄包车,吃大餐。电影里把几个艺人的一生浓缩在了我们面前:无论如何都是难以逃脱的苦,不如爱这苦痛,与苦同在。如果说我入京剧行,像是有某种神明的指引,歪打正着的跟随老师们的脚步亦步亦趋的相信,那么在少年时期最迷茫艰难的时刻,是这部电影给了我一种自觉的力量:就是“戏剧将生活中的碎片组装起来,并赋予它强烈的仪式感,人们在仪式感里获得了心灵的洗涤”之类的感觉,此后我便懂得一些道理:用自己的刻苦表达对舞台的敬畏。“人戏不分”无关对错,至少对艺术呈现是有利的。
作者:王珮瑜
编辑:黄启哲
责任编辑:李婷
图:演出照、漫画选自瑜音社;电影剧照为资料图片
摘自《台上见——王珮瑜京剧学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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