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昆剧《桃花人面》,感慨颇多,笔者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形容。偶然间想起白先勇先生的话语——“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辞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经过四百多年,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早已达到化境,成为中国表演艺术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种形式。”这样来诠释它,再适合不过。
《桃花人面》:唯美浪漫的爱情故事
该剧的创作灵感源于唐代崔护的诗篇《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诗的创作时间,史籍没有明确记载。而唐人孟棨《本事诗》和宋代《太平广记》则记载了此诗“本事”:崔护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在长安南郊偶遇一位美丽少女,次年清明节重访此女不遇,于是题写此诗。
小剧场昆剧选取诗中的四个字“桃花人面”作为标题,有其寓意。很多人或许会误解“桃花人面”一词是用于形容女子沉鱼落雁的美貌。但是在笔者看来,非也。“桃花人面”指的是“人面”和“桃花”两样东西,它想要传达的是男女邂逅钟情,但随即分离,此后两人都对彼此含有入骨相思之意。
经过笔者的资料搜集可得知,除此剧之外,历史上还有大量的与“桃花人面”相关的戏曲艺术,如南戏《崔护谒浆记》、宋官本杂剧《崔护六么》《崔护逍遥游》,宋元话本《崔护觅水》,元代白朴、尚仲贤有《崔护谒浆》,明末清初浙江人孟蓕据《本事诗》编出明杂剧《桃花人面》等,建国后还有相关的京剧秦腔等。
崔护:他是唐徳宗贞年间博陵县(今河北博野县)的一位书生,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其出身于书香门第,天资纯良,满腹才情,性情清冷孤傲,平日里埋头寒窗,极少与人交往,谁知清明时节与叶蓁儿相遇。与此同时,令笔者觉得有意思的是,崔护的“痴汉”形象丝毫不亚于《牡丹亭》中的柳梦梅————“正当妙龄,未知姐姐可曾许了人么,却好与小生一般”。“小娘子熟悉得紧,大花园梅树美人,俊俏眼睛。她看着小生,到旁边一处她还是看着小生。柳生,你好痴也。”
叶蓁儿:长安城内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也许正是由于她这天仙般的容貌,才令崔护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戏剧传达出的文化内涵
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一对未婚男女能够独处一室,且端茶递水,实属破格之举。在乡村僻壤发生这样的事情尚且说得过去,如果放在城中则会被视为离经叛道,这样的故事似乎旨在传递某种反对封建礼教的精神。两颗年轻而挚热的心,在春日午后的暖阳中激荡,彼此都被对方深深吸引着,然而“发乎情,止乎礼”,两个保守礼节教育的年轻人并没有产生再进一步的越轨行为。此后叶蓁儿饱受望穿秋水的相思之苦,从而香消玉殒,两人便错过一生。想起她那生前的模样——欲说还休、温婉细腻,会令人想到一种略带伤感的苦橄榄,淡淡地品味,缓缓地飘曳,幽幽地蔓延。因爱而死这类“至情”元素的运用,就其内容方面是人类共通的,也就是属于我们现在常讲的终极关怀的范畴。而人活在世界上,某种精神上的最高安慰,也就是这个“至情”。从文化背景的角度来说,这不正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含蓄、内敛、深刻”的体现吗?
反观西方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罗密欧与茱丽叶》,其悲剧性不在于主人公之间的彼此错过,而是由于家族的反对和意外事件的发生。他们的情感淋漓尽致、大胆强烈,经历过种种磨难之后仍不言弃,依旧选择紧握彼此的双手,直至最后双双离世。这种荡气回肠的旷世佳话让笔者联想到了贝多芬的爱情——每当他提到苔莱丝时总会说:“一想到她,我的心就跳得像初次见到她时那样剧烈。”“勇敢、坚决、执着”似乎是他们共有的特征符号,这何尝不是欧美文化的再现呢。
比较而言,《桃花人面》深情隽永,而《罗密欧与茱丽叶》深刻崇高。
剧中的唱腔及伴奏
有关昆曲最早的记载,大概要算《泾林续记》中叙述:朱元璋有一次问昆山耆旧周寿宜,说:“闻昆山腔甚嘉,尔亦能讴否?”可知昆山腔在明初已为朱元璋所知,元末明初至今昆曲相传有六百年的历史。
剧中饰演崔护的胡维露是国家二级演员,工小生。先后毕业于上海戏曲学校、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舞蹈分院。师承昆剧表演艺术家岳美缇、蔡正仁、周志刚等老师。主演大戏有《玉簪记》、《牡丹亭》、《墙头马上》、《张协状元》、《狮吼记》、《雷峰塔》、《西厢记》等。在她的表演中,笔者看到了俞振飞先生的影子。俞振飞是一位“昆乱不挡”的戏曲大师,集“学院派”与“梨园派”的双重特点于一身。他讲究出字重,行腔婉,结响沉而不浮,运气敛而不促。于音韵之清浊、阴阳,旋律之起伏、停顿,声音之虚实、轻重,节奏之松紧、快慢,要求极为严格,有人称之为“俞派唱法”。胡维露扮相俊逸,姿态儒雅随和,恰是一个风度翩翩、温良醇厚的潇洒少年。她准确地把握住了人物的性格和情感活动,有夸张之处,也有适度的处理。在表演中,她把“线条、气韵和意境”三者结合得很好,让观者感受到了较高的美学境界。
而饰演叶蓁儿的张莉是上海昆剧团的优秀青年演员,工闺门旦,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昆剧表演班,师承华文漪、王英资等昆曲艺术家、后受教于张静娴等昆曲艺术家。主演剧目有《牡丹亭》、《玉簪记》、《墙头马上》、《狮吼记》、《白蛇传·断桥》、《长生殿·小宴》、《百花赠剑》等大戏、折子戏。叶蓁儿这个偏内收的角色,难度较高,但是她把握的恰到好处。她扮相清丽、姿态高雅、身段婀娜、嗓音华美,声线流丽悠渺,表演含蓄而有爆发力,情感丰富又不失典雅,美的让人目眩神迷。其中最令笔者印象深刻的是,她拿着扇子所唱的一段戏。扇子,是昆曲里很重要的运用工具,那是身段的美。扇子一扇,舞台上的片片桃花好像都活了起来。小剧场模式的设置,使得观众和演员之间的距离感被打破。在压力和焦灼的影响之下,若演员出现满头大汗的情形也不为罕见。但是作为90后年纪轻轻的昆剧演员,她在舞台上淡定自若、转音若丝,竟没有丝毫的懈怠和紧张之意,也是较为难得的一点。
该剧伴奏以笛为主,兼用萧、古筝、琵琶等。这令它像一副中国的淡彩水墨画,细细地晕染,慢慢地演开,将白纸上的那些水光和云影、枝叶与花朵,轻轻地、精雕细琢地呈现出来,直到曲终天青,余音袅袅。大抵有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境。然而该剧除开民族乐器之外,还加入了西洋乐器竖琴和大提琴,以及小型排钟。其中排钟的穿透力很强,梦幻性的音乐情绪被它描摹得若隐若现。竖琴音量不算大,但柔如羽毛,诗意盎然,时而温存时而神秘,是自然美景的完美体现。有着“音乐贵妇”之称的大提琴也是笔者喜爱的,这宏大又温柔的弦乐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吸水纸,将嘈杂统统吸收殆尽。它也如水般,渗透性很强,似乎能够渗透进人的心田,湿润到人心的深处。这般中西合璧,实属妙不可言。
对昆剧的思考
由于笔者曾真切地感受过实景园林昆剧的制作模式,不免将《桃花人面》的小剧场模式与之进行比较。在笔者看来,实景园林昆剧的制作模式也许会更具吸引力。它脱离了惯常的镜框式舞台,将观者置身于明代园林之中。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静听着流泉拨清韵、古树弄清风。即便有秋风的拂动,也只是一瞬间的寒意,然后马上又归于星月交辉、夜月交融的柔美之中。在这般清幽静雅的景致中,观者仿佛可以最大程度的感受到昆剧的美,直至今日,笔者仍然记忆犹新。谭盾先生也曾说过:“听实景园林昆剧,就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开,只剩下自然,在这里,你甚至可以感受四季的变化对于音乐和视觉的改变。这就好像你喝一碗粥,粥就是粥,它有粥的美。”
笔者希望,未来可以出现各种各样的制作方式去推展昆剧,不论是小剧场形式,还是实景园林形式,亦或其他。同时也愿把弘扬昆剧的志业扩大到整个世界,或许当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华文化面临西化浪潮冲击的时候,昆剧这个中国文化后花园中的“精品”,应该可以成为华夏儿女重新找回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有力凭证。
作者:熊子怡
图片:主办方供图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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