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秋天,祖上为徽州人的汪曾祺,在游览皖南之后,写下散文 《皖南一到》。在这些水洗般的文字中,他完成了一次对于祖辈生活的探寻记录。本文即节选自这篇散文。
歙县
歙县谯楼的门洞是方的,两边各竖十二根巨大的木柱,柱皆向外倾侧,涂红漆,上建楼,甚宽广。这样的建筑别处未见过,——一般的钟楼鼓楼都是发券的拱形门洞。本地即称这座建筑为“二十四根柱子”。
“许国石坊”在正街中心,本地人叫做“八角牌坊”。牌基为长方形,实为两座同样的牌坊而左右连接,形制很特别,据说这样的石坊中国只有两座,为全国重点文物。石坊有横额两道。上面一道大书“大学士”,下面一道写的是“少保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许国”,皆阴刻涂黑漆。字极端正,或云为董其昌书。许国事迹待考。石坊柱子是方形的,四面都刻了狮子,颇生动,两侧的狮子是倒立的。倒立的石狮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石坊为“黟县青”所斫治。黟县青石多大材,硬度宜于雕凿,而又坚致不易风化,是造牌坊的好材料。皖南多石牌坊,牌坊大都是“黟县青”。
歙县是我的老家所在。小时候听祖父说:我们本是徽州人,从他起往上数,第七代才迁居至高邮。祖父为修家谱,曾到过歙县。这家谱我曾见过,一开头是汪华的像。汪华大概是割据一方的豪侠,后来降了唐,受李渊封为越国公。“越国公”在隋唐之际是很高的爵位,隋炀帝时的司空杨素就被封为越国公。他在当地被称为“汪王”,甚至称之为“汪王大帝”。据说汪家的老祠堂很大,叫做“汪王庙”。一说汪华降的是南唐,非李唐。我问徽州人,汪家老祠堂还在么?答云:早没有了,早年还能拾到一些残砖断瓦。汪家是歙县第一大姓,我在徽州碰到好几位姓汪的。我站在歙县的大街上,想:这是我的老家,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抹不掉的一种心态。而且,也似无可厚非。
黟县
到黟县,为看古民居。
西递之名甚怪。据说镇中流水萦绕,先向东流,又折而向西,水可一直流到每一家的堂前、灶前;又说这原是通往西路的驿站,故名。似乎这都有点想当然尔。
传说西递始建于南宋。徽州商业是南宋以临安为行在所之后发达起来的。徽商在外面发了财,回乡盖房,聚居成镇,有这种可能。现在看起来,里巷曲折四通,一律铺了黟县青石;人家住宅分布得很有秩序,不是杂乱无章,随便乱盖,是一个古镇的样子,也可以说有一点南宋遗规,但房屋都是后来翻盖过的了。在两家看到他们家祖先的“影”,男的都是补服顶戴,顶子是水晶的,官不大,大概是捐的官。看看人家挂的字画,题款年代多为咸、同之际。有一个绅董议事的厅堂,廊下挂了一副木制的对联:“之九万里而南;以八千岁为春”,字是郑板桥写的。那么这所厅堂的建筑年代最早也不会超过乾隆。
因为是商人的家,没有深宅大院。门小,进门是一个天井,天井石条上照例有几盆花。上水石积苔甚厚。有一家有一丛天竺,结实才如胡椒大,而颜色鲜红发亮,与别处常见的如梧桐子大者不同,或别是一种。正面为前堂、后堂,是待客起坐处,两侧是卧室。房屋不高大,谨谨慎慎,人口不多,住起来大概相当舒服。门窗雕镂得很精致,或有涂金漆者。我没有看到流水直到堂前灶前,倒看到一家“四水归堂”。堂中方砖下是空的,落雨,水由天井流至堂下。有一块石牌可以揭起,取水甚便。
有一家在两巷相交处有一转角楼,楼在围墙内,依势而起,逶逶迤迤,不方不正。屯溪人说这是小姐抛彩球的绣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抛球择婿是戏文里的事,于史无征,而且即在戏里,也只有王宝钏抛过彩球,余无闻焉。明清以后,黟县何能有此风俗?抛球的彩楼是临时搭起的,怎么会有一个永久性的建筑?这家有多少小姐?每个小姐都用抛球的办法择婿么?再说这座楼下是两条相交的巷子,并非通衢广场,也容不下许多王孙公子挨挨挤挤地抢彩球。这座楼上有一白底黑字的横匾,文日:“桃花源里人家”,证明这是主人静处闲眺的地方,与小姐无涉。楼下围墙开一小门,黑色的大理石横额上刻了一行小篆,涂金,笔划细秀:“作退一步想”,是这家的后门,而已。因为这座楼形制特别,小巧玲珑,望之有趣,因此生出小姐抛彩球的附会,也无足怪。
徽菜
徽菜专指徽州菜,不是泛指安徽菜。徽菜有特点,味重油多,臭鳜鱼是突出的代表作。据说过去贵池人以鱼篓挑鳜鱼至徽州卖,路上得走几天,至徽州,鱼已发臭,徽州人烹食之,味极美,遂为名菜。我们在合肥的徽菜馆中吃的,鳜鱼是新鲜的,但煎熟后浇以臭卤,味道也非常好,不失为使人难忘的异味。炸斑鸠,极香,骨尽酥,可以连骨嚼咽。毛豆腐是徽州人嗜吃的家常菜。菜馆和饭店做的毛豆腐都是用油炸出虎皮,浇以碎肉汁,加工过于精细,反不如我在屯溪老街一豆腐坊中所吃的,在平锅上煎熟,佐以葱花辣椒糊,更有风味。屯溪烧饼以霉干菜肉末为馅,烤出脆皮,为他处所无,徽州人很爱吃,但亦不能仿制,不知有何诀窍。
作者:汪曾祺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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