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得主郭爽,在今年11月刚刚推出首部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后新一部非虚构作品《我愿意学习发抖》近期也已出版上市。
1984年出生的郭爽从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前往广州工作,她说自己待过的都是小地方,喜欢凝视小地方的小人物,原因就在于小人物身上更有生命的张力,她期待从中发现生活的真相。郭爽的这种追寻,一直贯穿在她的小说和非虚构写作中。
从《格林童话》起程,触摸黑森林居民相通又相异的生命经验
《我愿意学习发抖》脱胎于德国“无界行者”写作项目,因着在德国从南到北全境的寻访,郭爽深入描摹了德国人的精神和心灵生活。与目前出版的大多数旅行散文不太相同,郭爽在书中不只描写人在异域的观感、猎奇,而是从童年记忆中的《格林童话》起程,最终深入普通德国人的家庭和童年故事。在郭爽看来,童话是真正“勇敢的”,其中蕴藏着很多人类共通的古老真理。
最初,郭爽从首次德国探访中拿到了无数资料,探访了众多景点,但写出的文字并不理想,她发觉如果没有人的情感和声音,故事注定干枯,相较于材料,情感更重要。第二次抵达德国那一刻,奇迹发生了,郭爽因民宿女主人特蕾莎的遭遇遭受了巨大冲击,进而想要写下她的故事。她们都曾在《幸运的汉斯》这个童话里得到抚慰——“汉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运”。故事与共同的想象拉近彼此,细微地触摸到彼此的感情与痛苦,郭爽与特蕾莎不再是陌生人。故事的话语就此开启,郭爽开始如对待自己的邻居一般,进入一个个普通人真实的人生经历,书写地球那一端的黑森林居民们相通又相异的生命经验。
最终,郭爽在《我愿意学习发抖》里讲述了十个故事,有小镇女性在婚姻、生育、劳作日常之外,残余理想的挣扎;有见证彼此三十年成长与痛苦的两个童年伙伴的故事;有500年家族女继承人的悲欣;有心怀艺术梦的小镇父子故事;有退休的女幼儿园老师的远东之旅;有开烤肉铺的土耳其人的异乡生活;有一个男孩性别身份的艰难自我探寻;有两代学者在幻想文学中听到的魔笛之音;有画家从内蒙古到柏林的故事;有“二战”中被迫远离故土的娜佳对战争与童年的记忆……
《我愿意学习发抖》是一把钥匙 “我变成了我”
父亲向他说:“坐在角落的人,你听我说,你长得又高大又强壮,应当学习一点东西,自己好挣饭吃。”
他回答说:“唉,父亲,我很想养活自己;如果可以办到的话,我愿意学习发抖。关于发抖,我还一点都不懂呢。”
哥哥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心想:“天呀,我弟弟真是一个傻瓜,一辈子都没有出息。”
—— 德来莎镇的费迪南·瑟伯特亲笔写下寄给格林兄弟的一个故事
在后记中,郭爽自白了写作《我愿意学习发抖》的缘起。“我已经聪明而顺服地活了太久了”,因此即便面对一场注定失败的旅行,她也一意孤行地背起了行囊,走出熟悉的行业和生活,踏入了仅在童年通过对格林童话的阅读而想象出的一个世界——德国。郭爽在一次采访中提及,《我愿意学习发抖》对她来说,是一把钥匙,帮助她寻找童年、寻找自我,写作这本书,让她完成了写作身份的转变,“我就变成了我,那些被我忘记的东西,不太敢坚持的东西,我可以确定是我的东西了”。
《我愿意学习发抖》里十个异乡人的故事都与格林童话有关,但内在更深沉的情感却是有普遍价值的,婚姻与情感关系中的缺憾、日常生活中残余理想的挣扎、成长与痛苦、战争与童年创伤……这些都是我们每个人都曾遇到或多多少少思考过的。就像童话作者、诗人蓝蓝对本书的评价:“在异国他乡的黑森林寻找童年之梦,勇敢的作者找到了无边的人间。这些由童话而来的故事涉及人类生活最基本的价值和意义,肯定着童话不朽的智慧和生命力,也证实了童话奇妙的烟囱里一直冒着尘世的温暖炊烟。”作家金宇澄也对郭爽的文字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何为‘传统、平凡的角色’,何为‘干净的语调’,郭爽找到了叙事的珍宝,她所表现的人物与现状,就如她喜欢的《格林童话》一样,满怀敬畏,天真四顾。这很现代,也很中国。”
>>>《我愿意学习发抖》试读
敢在夜里行动的花
三个女人变成了花,生长在田里,其中一个敢在夜里回家。有一次,天快亮,她应该回到田里她的伙伴们那里,再变成一朵花的时候,她向丈夫说:“如果你今天上午来摘我,我就可以得救,然后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丈夫就按她说的照办了。现在问题是:三朵花完全相同,没有分别,丈夫怎样认得她呢?回答是:“因为她夜里在家,不在田里,她的身上不像别的两个一样沾满了露水,所以丈夫认得她。”
夜晚的降落在这里静谧如尚未解冻的河流。黑森林腹地,金齐希河谷。手机地图上闪烁的蓝点提醒着,这里已相当靠近瑞士,所以你可以想象一切积雪与深谷。
有一个关于夜晚的古老故事,主角是一朵花。应该说,有三个女人都变成了花,长在田里。其中只有一个敢在夜里回家。要破除被变成花的魔咒,需有人在白天的田野中认出她,摘下她。要怎么才能认得她?回答是:“因为她敢在夜里行动,回到自己的家,不像其他田里的花一样沾满了露水,所以你认得她。”
关于这个无数夜晚中寻常又不寻常的一个,我们的花儿叫作安娜希特和英格丽德。
19:00
英格丽德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
与花苞在雪地里迸开让人产生的渴望不同,月圆让人产生的渴望情绪更隐秘深层,以至于被称作“月之迷醉”。有这样的逐月人,在夏季,那些最适合在户外看月亮的时候,追逐着月亮到山顶上去。月亮巨大,洁白,辉照在黑森林的落叶松与冷杉顶端。漆黑的树冠被镀成近银色的白。风穿过树叶与树叶连缀而成的秘密图景,折射到月亮表面的凹陷处发出回响。裸露出的皮肤承接着坠落的月光。一种温柔的触感。要绝对的专注与静默才能感受到那黑暗中的灼热。
英格丽德的“月圆之夜”读书会,就吸引了一些愿意在月亮下晾晒自己的人。
与平日在书店里的读书会不同,“月圆之夜”虽也设定主题,也读书,但更像是返老还童的游戏,为寻找萤火虫或号角而进行的露营冒险。一朵花想要寻找更多的花。
通常从七点开始,先是自助晚餐,然后点燃篝火围坐在一起。与小镇规整的石子街道和斑斓的中世纪半木结构房屋不同,山上的世界呈现出的是另一种古老。与土壤,与风,与雨水,与月亮和太阳共生而出的古老。除了必需的长凳、桌子外,英格丽德精心布置了很多细节来迎接月亮。比如老油灯,手摇的铃铛,还有抵御夜晚寒气的毯子。
那是些什么样的夜晚呢。英格丽德想出了如下主题——
愚蠢的问题(像孩子一样发问吧,愚蠢的问题才是勇气与智慧的开端);
会说话的石头(童话故事里那些无声的见证者);
幽默之夜(让我们开怀大笑的故事才是好故事);
神秘之夜(我们又爱又恨的另一个世界);
恐怖之夜(看看谁先吓破胆);
东方之夜(佛陀与菩提树的智慧);
印度之夜(时间在那里停止);
非洲之夜(部族史诗与古老神话);
小镇历史之夜(谈谈我们最熟悉的地方的陌生之处);
音乐之夜(带上你的乐器来一场演奏吧!);
太阳之夜(关于太阳的故事、诗歌、传说);
月食之夜(今夜22 : 01一起见证月食);
……
成群结队,会让人兴致高昂。在“月圆之夜”活动的大部分时候,人们从山脚步行而至,沿着小路攀爬,越过树丛,来到这曾是城堡所在地的林间空地。以一场聚会的名义,人们走出家门,让头顶被晚风吹拂,暴露自我于旷野之中,结成短暂的联盟。
自助晚餐一般在木头搭建的廊桥上举行。廊桥有结实的屋顶,横跨山涧,就像一座巨大的成人树屋。一次,月亮还未破云而出时,淅淅沥沥下了些雨。朋友们躲在廊桥的屋檐下,有人攥紧了领口,有人无所谓地喝着啤酒,等待雨过去。时间的痕迹在这里不依赖钟表的提示,只来自自然赋予的信号。比如,风,或者雨。英格丽德跟丈夫并肩站着,对这一切感到满意。
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时空,用于盛放文字、想象、情感和盼望。而这种相聚与另一种更大的相聚融汇在一起。不止是这几十个小镇居民,还有与人类诞生以来理智与情感凝结而成的伟大作品相聚。朗读、交谈、复兴、再生,英格丽德知道,对这种相聚的渴望,是她一次又一次奔走与努力的动力所在。是她,一个普通读者,在今时今日,对古典价值的恪守与爱护。
但是,月食发生的那个夜晚,就暗示了之后的衰败。往常,木匠詹森也会带狗来。那是条牧羊犬,年纪有些大了,总是耷拉着眼皮趴在詹森脚边。如果有麻雀从树林里惊飞掠过,它也只是猛地竖起耳朵、瞪大双眼,却不肯离开主人放肆地追逐一通。那晚,詹森也带了狗来。照旧是简单的自助晚餐,芝士、香肠切片、面包。矿泉水与啤酒,还有热茶。朗读进行了一阵,关于月亮的诗歌、故事与歌谣。狗突然吠个不停,冲着英格丽德身后的树林。詹森试图喝止这条老狗,也起身望了望,饱满的月亮照得林间空地一片雪白,一览无遗,只有松针和苔藓铺就的软绵绵的土壤。如果真能看见什么,那只会是雨后冒出来的蘑菇群。但老狗却仍叫个不停,冲进了小树林。
詹森也冲了进去,但显然,他的腿脚并没有老狗利落。很快,狗就消失了。再几秒钟过后,詹森也消失了。云何时蔓了过来,遮住了月亮,谁也不知道。有三两个人提议,该进树林去帮帮忙——老詹森没有带电筒。
简单商议后,三个朋友结伴走向了森林。常规被打破,人们开始谈论镇上的其他怪事。比如斯塔西家后院里种的那株奇怪的植物,叶片带刺,茎干也张牙舞爪像外星人的触须。暂时还没结出什么果实来,可是谁知道呢,也许那就是能通天的魔豆。更奇怪的是彼得的鼾声,每次礼拜日总是从后排座位上响起,他睡得就像一个婴儿,沉静又安稳,鼾声既不高亢也不低沉,有节奏地跟着牧师的讲道在教堂里低徊。据说他常常说些镇上人们从不知道的奇怪事。诸多琐事,从朋友们的嘴里吞吐出来,让林间空地上突然升起了人间烟火。
英格丽德问,要不要继续朗读呢?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玩乐的心,或者好奇,或者只是月食来临前的疲惫?让剩下的人都纷纷放下了书本,只懒懒地摊在长椅上,看篝火噼啪作响。
有谁率先唱起歌来。一首月光与摇篮的小调。又有谁跟唱了起来。歌声作桨,在森林中推出一条路来。更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歌声齐整而洪亮,在天地间留存下转瞬即逝的澎湃气息。一位老妇人突然垂下头做起祷告来。英格丽德也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与往常聚会里智性带来的火花与愉悦不同,这种感召与愉悦,几乎是纯生理性的,却那么强烈。
是什么呢。直到四个男人(其中自然有老詹森)与一条老狗从林子的另一头出来,大家都在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有多久没这样整齐大声地高唱了呢?英格丽德后来回忆,大概从自己不再是唱诗班的成员之后,就没有了吧。为何齐整的歌声让人忘忧,让人忘我。她转头看看身边的丈夫,他也在忘情地唱着。
十点零一分。月亮一点一点被阴影遮盖了。大家都仰头看着这奇迹。月亮硕大,洁白,近在咫尺。而地球也开始显出自己的形状来,蔓延、滑动,用黑遮盖了白。风吹得树林“沙沙沙”地响。英格丽德只觉得平静。
那是最后一次“月圆之夜”的活动。第二年,虽然像往常一样贴出了布告,宣布今年仍将举办三次“月圆之夜”,但报名者寥寥,最后活动只能取消。
大概是詹森的狗冲破了理想的氛围,某种略显紧绷的矜持,然后琐碎与日常就涌进来,身体被唤醒,继而长久地松弛。也无所谓打败,只是在日常面前,什么都显得微弱,而已。
在童话里,关于花的枯萎有很多讲法。比如那株赶夜路回家的勇敢之花,因为没有露水的痕迹而被认出、摘下,花儿变回女人,魔咒破除。生命在物像内部转换,并未中断。而在另一些故事里,花儿渐渐枯萎,是因为它们头天夜里去参加了盛大的舞会,跳得腿也疲惫,脸也疲惫。这样盛大的舞会要一夜接一夜直跳到花完全死去。舞会是葬礼的前奏。但无论是一枝花的怒放,还是一整个花园的寂灭,生命的秘密与欢乐,都在花的内部,最里面最里面。是花最后的秘密。
之后,英格丽德将更多的精力转向内在的自我,不只是依赖书本的慰藉。她整理了家族中“一战”时上前线打仗的家人们往来的明信片,一共一百三十多张,在小镇上展出。她还策划了一次“被烧毁的书”展览,将“二战”期间禁书的名单做了完整的呈现。也期许交流与沟通,但展示思想,单向道地展示,更轻松些。
月亮会告诉你很多事,英格丽德说,月亮会缺损,会充盈,会被阴影覆盖,又会瞬间再度饱满。就像那些真正的渴望,你从不可能得到它们。只是在人们的交谈声中,某些微妙的时刻,孤独被稀释。那也只是某些微妙的时刻。
在后来我知晓这一切之前,那个我站在书店里的夜晚,晚上七点,英格丽德像往常一样,开始拿起一本书,讲述当晚的主题。那是艾瑟· 施温卡格(Else Schwenk-Anger)的传记。这是一位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金齐希河谷小镇的童书作家,女性。除了拿画笔,从事出版业,她也终生致力于帮助孤儿和被遗弃的儿童的生活。她创作,更在生活与抗争,不甘于已有的现实。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细雪降到人身上前就融成了雨。但离2月2日,第一朵鲜花从雪地里钻出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英格丽德拿着书,开始讲话:“一位伟大的女性说,我要生活。而这,就是我的生活!”
作者:郭爽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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