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在贵州东南部的深山里,汤唯、黄觉、张艾嘉,以及中国电影行业的其他顶级前辈们跟着一个28岁的青年,不计报酬地游荡。
一晃就是大半年,只为了帮他完成他的第二部长片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
这个青年叫做毕赣。他是一个真正野生的导演,山区长大的小孩,大专念了电视编导,电影几乎完全靠自学,没有任何行业资源。26岁拍出了长片处女作《路边野餐》,一下子拿了十几个国际大奖,被西方人看成是中国电影的新希望。
他出生于1989年6月,然而外表老成,一点儿也看不出差点就是个90后。“文艺片女神”汤唯初次见到他,觉得他“笃定得像尊佛”。彼时汤唯刚刚生完孩子,并不想马上拍电影,和毕赣聊了二十分钟以后,她决定加入。
毕赣说,写剧本的时候,写到女主角,想到的就是汤唯。汤唯说,看剧本的那刻就清清楚楚自己是绿叶,来衬毕赣这朵红花,她就是奔着过把瘾来的。
黄觉 饰演 罗紘武
男主角黄觉看《路边野餐》的时候,并不知道它获了很多项大奖,也不知道是谁拍的,但是完全被击中了,几乎痛哭起来。他很想去毕赣电影中一个叫荡麦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是毕赣虚构出来的地方。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一部分故事仍旧发生在荡麦。乍一看,有点像一部好莱坞的黑色悬疑片,讲的是一个男人被一个蛇蝎女人吸引,心甘情愿为她奔走,结果还是失去了她,于是开始苦苦寻找。
在即将找到的时候,观众都以为故事要结束了。但其实才刚开始。电影还有后半部分,是一个持续一小时的3D长镜头,可能是这个男人做的一个梦。
“我想营造的东西特别简单,就是我们做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毕赣说,“在梦里,那些伤害你、利用你、最后离开你的人,都呈现出纯真的一刻。我希望我的主角们能够有那一刻。”
《路边野餐》剧照
一种野蛮生长
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它们和小鸟一样,
在我的胸口跳伞。
这是《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一段咒语,毕赣2016年写的诗。
“我是初中的时候开始写诗吧,那时候叫QQ空间状态,后来别人告诉我那是诗。”
毕赣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着奶奶长大,“其实我从小就很听话。”他的家乡凯里靠山靠水,所有的小伙伴都会游泳,只有他不会,因为奶奶不允许,怕出意外。
青春期,一个正常的男孩都会萌生情愫,但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必须晚上十点前赶回家,因为不能惹老人家生气。
《路边野餐》剧照
所以他的“乖”,慢慢变成了一种阳奉阴违。表面上看起来规规矩矩,但是脑子里却时时云游天外。
“奶奶她有一点是不限制你的思维,只要不违法,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所以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放在发展自己的想象力上了。”
这种想象力,塑造了他的电影的梦幻气质。他非常擅长在电影里带领观众做一次白日梦。《路边野餐》里有一个40分钟的长镜头, “梦幻、充满诗意又时时脱轨”,“具有超现实的美感”。
到了《地球最后的夜晚》,这个长镜头变成了一个小时,而且是3D的,在3公里长的一个隧道里完成,“像一层层梦境往下跌落,落到记忆最深处的甜蜜里。”
毕赣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是之前搞婚庆摄像的经历让他特别擅长拍长镜头。一个合格的婚庆摄像师的必备素质,就是要扛着一部很落后的摄像机,全程跟住新郎新娘,在酒席间穿梭,拍出最高潮的瞬间。
看起来那么俗气的婚庆,“其实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你拍到的,是新郎新娘人生中最好的一刻,如果不离婚的话,那就是两个人人生中最甜蜜的一刻了。我从来不觉得婚庆低级,我觉得婚庆挺高级的。”
有人好奇,为什么他第一次拍电影,对复杂长镜头的调度就那么清晰,原因是他喜欢打游戏。“我爱玩实况足球,初中每天放学出去打实况,打了很多年,它有个很小的地图,都是那么调度的,对我来说很习惯。”
毕赣早期工作照
成名以后,他在一次次的采访中反复说,“其实我根本就不会拍电影。” 学生时代的第一部长片《老虎》,他形容是“像钓鱼一样”拍出来的。
《老虎》拍完以后,他才发现一半的素材都没有收上音,好多画面都穿帮,“话筒都穿到正中央来了”。他差点丧失信心,“我可能不是拍电影的这块料。”
《路边野餐》剧照
他和朋友合开的婚庆摄像公司因为要价太高,生意不好,被迫关门大吉。他拿着《路边野餐》的剧本在北京跑了一圈,找不到任何投资。他回了老家,准备考一个爆破证,去给那种专门给矿山炸山的公司当爆破员。那一年他24岁,打算30岁以后再想拍电影的事。
他大学时代的影视老师、被他称作“师父”的丁建国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个“才华横溢”的学生的人生就这样被浪费。“他说他愿意自掏腰包让我拍电影”,然后陆续打过来十几万块钱。
《路边野餐》剧照
《路边野餐》最后花了不到20万,资金都来自毕赣身边的亲朋好友。剧组成员基本都是九零后,大家都拿零片酬。电影的技术瑕疵十分明显,被调侃说拍得像是小镇婚庆纪录片。
谁也没想到,这部片子让毕赣在2015年一炮而红,一下子跃居为国内一线文艺片导演。
2015年最后一天,26岁的毕赣和《路边野餐》的美术指导结婚,婚礼上唱的是《路边野餐》中的歌《小茉莉》。
婚后不久毕赣就成了父亲,他给儿子取名迦诺,据说是来自瑞士洛迦诺电影节,《路边野餐》在这里首映,毕赣也在这里拿了他的第一个国际大奖。
差点是一场巨大的失败
和《路边野餐》的草莽出身不同,《地球最后的夜晚》几乎集结了国内文艺电影最强大的阵容:
摄影指导是《刺客聂隐娘》的摄影师姚弘易,文学顾问是《一代宗师》的编剧顾问张大春,声音指导是《白日焰火》的录音师李丹枫,电影配乐是著名音乐人林强,后来贾樟柯的御用美术指导刘强也加入。
以及对于一部文艺片而言,高达四五千万的投资。
但是影片的拍摄极其不顺利。毕赣不习惯电影工业的基本流程,剧本和置景,一直在打架,剧组不断地停工。两百多人的剧组,耽误一天就是几十万的损失。
“三百万、四百万,我不知道,我没去看那些账,看着心里也怕,所以从来不看。”
后来他摸索出来一个起码能保证完成每天工作量的方法:每天出一页纸,上面写一个主题,比如“世界末日”、“心脏地带”,下面就是一段故事,故事完了以后就是当天的拍摄方法。
有时候没有拍摄方法,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天要把纸上写的这一个故事、一句话、一个镜头拍完。
毕赣和汤唯、黄觉
事后回顾,毕赣很淡定:“因为没有好好学习过,凭什么你就会拍电影呢?你玩电脑也得花时间学吧?电影就更加复杂得多,所以肯定很懵逼的,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怎么拍戏,怎么跟主创沟通。”
拍《路边野餐》的时候,他连现场监视器都没有见过。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使用对讲机。“我在现场总是大喊大叫,然后我的副导演过十分钟后会来提醒我,导演你可以用对讲机。没过十分钟,我的对讲机就又丢了。”
然而,他有他的人格魅力。主演黄觉说:“毕赣是一个很有煽动力的人,我会觉得他就是一个传销组织的头头,我们到贵州就是进了一个传销组织。你会愿意听他说话,或者你会好奇他的内心”。
毕赣和美术指导刘强
电影从2017年6月1号开拍,原本定在10月结束,拖延到12月,那个一小时3D长镜头的最终方案还没能确定,但最初的资金早花完了。毕赣心里很清楚长镜头还不能拍,但在劝说之下,还是答应趁演员都在,把最后的长镜头拍了。
拍好那天是毕赣最沮丧的一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镜头是失败的,因为我没有喊‘过’。我没有喊‘过’大家知道肯定是要重来,但是没有机会,因为我们已经花钱花时间很多了。”
拍完后,毕赣在金马奖上又遇到张艾嘉,后者关心他最后这个镜头怎么处理。“我跟她说我可以改剧本,张姐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你不要这样。”
毕赣发现,当他自己想要妥协的时候,有经验的前辈们反而劝他一定要坚持。“所以我一定不能妥协,咬紧牙关,哪怕所有人都骂我。”
一直等到快过年的时候,投资方终于传来消息,长镜头可以重拍。2018年年三十的前几天,毕贛记得,所有演员的时间就只剩这最后的档期。
剧组排练两天,拍摄两天。第一天废了,第二天的最后两条成功了。这时候,主演们才敢告诉毕赣,其实是有为他多留出档期的。
一个人的电影史
《地球最后的夜晚》一开始是2D,中间进入梦境之后,就变成了3D,观众入场时会被发放一副3D眼镜,但不确定要在什么时候戴上。
毕赣忘不了小时候跟爸爸去看周星驰的《苏乞儿》的经历。“一个轿子里面插满了剑,我很害怕,拿手遮着眼睛,露了一个指缝去看电影,又恐惧,又期待。”
“长大之后,我们看电影看得很熟练了,看任何电影都不会再有这种非常生理的感觉,但能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刻?在黑黑的电影院,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然后一起戴上眼镜,跟着电影中的角色一起进入到下面甜蜜的故事。”
毕赣有一点抵触用自身的经历来诠释电影的诞生。但他的电影里到处是他的记忆的痕迹。
《路边野餐》的男主角叫陈升,和著名歌手陈升同名。《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两位男主角,一个叫罗紘武,一个叫左宏元,这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港台音乐人。毕赣觉得给角色取名字是一件特别难的事,索性就放一些自己的童年回忆进去。
汤唯演的女主角叫万绮雯,是一个九十年代大红的香港女演员的名字。“我特别喜欢万绮雯演过的一个电视剧,叫《我和僵尸有个约会》。”
《路边野餐》宣传海报
《路边野餐》其实是一篇科幻小说的名字,塔可夫斯基就是根据这篇小说改编成了电影《潜行者》,而《潜行者》正是给予毕赣电影启蒙的一部电影。
片子里总有电灯闪烁的场景。他小时候,父母感情不和,半夜醒过来,他常常会听到父母在争吵,因为潮湿,电路有问题,电灯总是闪烁的,那是不安全感的一种象征。
《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毕赣安排张艾嘉饰演的母亲经营一家理发店。“我妈开理发店,我要见妈妈,肯定就是在理发店里,因为她在里面做生意嘛。理发店的味道、吵闹的声音,都是我很熟悉的。”
母亲的部分,甚至被毕赣归结为《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创作的源头。
“《路边野餐》中原本有一条母亲的线索,那其实是相当动人的一段,后来不得不剪掉了,心中是有些落空的。到这部片子,母亲那条线索的情感浓度是很浓烈的。”
永远在凯里
从《路边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的故事永远发生在凯里。《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3D长镜头,是在凯里附近的一个矿洞遗址里拍的。
“你问我拍这部片的初衷是什么,我觉得和那个地方有很大的关系。它原本是前苏联来采矿的矿洞,被当地政府用做监狱,后来监狱也全部搬走了,这里就彻底废弃了。我看到这个地方,就很想给它拍一部电影。”
《路边野餐》出名后,毕赣仍旧大部分时间蜗居在凯里。“最影响我的还是地理,是我生存的空间。遗憾的是,大家不了解贵州,可能体会不到我想要传达的感情。我有我自己生活的地方,爱吃的食物,每天过的那种气候,那种东西很难被别人体会和信任。”
为了拍片,黄觉提前两个月住到了毕赣的外婆家,学习凯里方言。他每天用贵州话读一本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小说《八月的星期天》。毕赣把小说中的地名改成了外婆家附近街道的名字,黄觉每天都会去转一转。
“现在大家老看我拍凯里、拍贵州,出了贵州就不会拍电影吗?我觉得很有可能。你让我在天津拍一个电影,我都不知道怎么拍,因为我确实不了解那个地方。”
“我去其他地方拍,也会把那些地方拍成凯里,而且你们去了凯里,就会知道,凯里并不是我电影当中的那个样子。它是被塑造起来的一个精神的地带。”
用所有可能的方法,做想做的事
“我的电影拍给野鬼和风,”2015年,毕赣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发表了他的获奖感言。
不到20万投资的《路边野餐》,上映10天,收获了600多万票房。然后投资纷纷涌向毕赣。
很多人会好奇,这样一个拍艺术片的人,有了这么多钱,会怎么做?
“《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我的答案。”
“《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工艺品质上有很大的不同。其实我深刻理解到一定不是钱让你变得不同、资本让你变得不同。钱的确是重要的,无论是野餐的十多万,还是现在的四五千万。但钱可以让一部电影有更好的想象力吗?不是的。”
带来不同的,还是想象力。
《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毕赣切割了一列火车。“其实剧本不是那样写的,谁敢那么写?因为完不成。”
剧本里只有一个火车站,废弃的火车车厢是背景。结果拍摄那天,突然来了一帮外人,带了切割机,要把火车现场报废。
“制片急了,说完了,你要是切掉了,我们怎么拍?我突然觉得,如果在他肢解的时候拍,是不是更好一点?感觉记忆也在被肢解掉。”
毕赣给对方塞了两条烟,请他们等一等,等他把剧本改好回来再拍。最后,毕赣对这一场戏非常满意。
“我觉得所有的记忆,应该都在那个铁皮上。它应该像一幅画一样,如果亮度正常,我们会发现它的纹理,里面藏着许多往事。
“如果有一个20分钟的短片,我愿意从第一帧到最后一帧,镜头全都对着那块铁皮,会非常动人,”他沉浸在回忆中,“当然有影像阅读习惯的人才能体会,但是那块铁皮真的是很不错。”
陈永忠 饰演 左宏元
毕赣对于讲故事有自己的一套。罗紘武和万绮雯私奔,被万绮雯的情人——黑帮大佬左宏元抓住,一般人这时候会直白地拍如何殴打、侮辱他们,但是毕赣没有这么做。他只是让左宏元唱了一首伍佰《坚强的理由》。
“左宏元必须要给他们施加压力、欺辱,也都发生过了,但最有情感的那部分一定是他在唱歌,歌是他的心里话,对于左宏元来说,是一个抒情的、无奈的时刻,有很多复杂的情感在里面”。
如今,《地球最后的夜晚》票房预售已经破亿,但毕赣原本对市场并没有太大信心。他已经在考虑将来降低拍电影的体量。最近他想和《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摄影指导董劲松合作,用那种刚刚有视频功能的老手机拍一部作品。
“我想要做的事情其实是建立一个自己的地盘,《路边野餐》是个卧室,《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个客厅,那短片就是一个厨房。”
用所有可能的方法,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转自公众号“一条”
编辑:陈熙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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