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工作日与周末的早晨,气象预报员们穿过蒲西路上著名的观象台旧址,迅速钻进银灰色的气象大楼,搭乘电梯,安静地坐在环状排开的电脑前。下一次他们离开大楼,将是次日早晨八点。有人习惯于在出门时抬头看一眼天空,那弥漫的、混沌的大气无孔不入。
过去的24小时,他们盯着闪闪发光的屏幕,计算机的超级大脑正对描述大气运动的流体力学和热力学方程组进行求解。来自气象观测站、天气雷达、气象卫星和探空气球的庞大数据涌入超级计算机,用以模拟气象状况。昼夜都亮着灯的巨大机房,人脑和机器脑协同合作,预测未来的气象变幻。
这些气象预报员们身材偏瘦,衣着朴素,眼下挂着青色的阴影。他们工作的环境罕有闲聊,如果你问为什么如此安静,有人会机智地告诉你,那都是思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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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气象服务岗位上的攀爬摸索,首席服务官张瑞怡遇到因“局部地区降水到底是哪里降水”前来质问的群众,也能有条不紊地解答。前些天,她听说12345市民服务热线接到一通电话,来电者表达了真诚的谢意,称上海气象局对2018年1月24日开始的这场大雪“预报十分准确”“让城市井然有序”。
如今,在上海看雪使人兴奋,上一次人们看见相似的大雪是七年前。这座高楼密集的超大型城市,三面环海,气温很难达到纯雪需要的状态。所以,当1月22日,上海气象局发布“24日夜里起本市将出现雨夹雪和阵雪天气,25至26日降雪较明显”的预报时,人们又期盼,又怀疑。
两天后,气温接近冰点,空气干燥,出了太阳。 24日上午九点钟,张瑞怡看见气象局的官方微博里,新评论一条又一条闪现。
人们说,骗子,外面太阳好得要命……
人们说,把预报员送去暴雪区扫雪去……
武断的舆论曾让发明天气预报的英国气象局局长菲茨罗伊患上忧郁症。英国人至今也会嘟囔着泰晤士河没有在预期的日子暴涨。有时,言论也像风暴,需要稳健的心态。首席预报员们知道天气变化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入行几十年,他们理性地把自己置身于工作压力中。
早在1月初,气象局气候中心便传送了一份《强冷空气预报》,提示了两场冷空气的来临,发生时段为1月22至24日,以及1月30至2月2日。
1月22日中午12点30分,包括戴建华在内的5位首席预报员开始了天气会商,他们明确一场降雪将在两天后,即24日夜间来临,将降雪的重要影响日期定位为25-26日。下午两点,一份包含低温雨雪原因、持续时间、未来5天趋势分析、影响与应对建议的《重要气象信息市领导专报》,发送至上海市政府。
气象局的微博小编在网页上挑了几个用户,回复了 “微笑挥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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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从24号下午15时07分在金山被观测到的。之后,纯雪在西部青浦、松江等地出现。守住电脑监测雪情的戴建华松了口气。
从早晨开始,他忙着和江浙气象台联络上游雪情。种种现象表明:这次降雪过程预报对了。而上午的阳光,其实是强降雪必要的冷空气的一个明显迹象。25日傍晚,雪花布满了市区的天空。26日8点,积雪深度普遍达到5至10厘米,超过了2011年1月19日至20日的大雪,成为上海十年来最明显的一场降雪。
从观测到降雪那一刻开始,气象局4楼的业务平台迅速被一股无处不在的警觉和认真布满了。灰蓝色的降噪地板踏上去悄无声息,宽阔的一体化预报大厅泛出平静的冷色光线。一条弯曲的长廊打通了服务平台与预报工作区。在预报工作区,预报员们开始了高强度的脑力活动。
首席预报员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研判雪情,推敲未来。他们在卫星云图、雷达回波图和天气图里,找到水汽形势,云量状况和降水移动趋势。有时,预报员们的结论并不一致,他们会迅速在4楼的另一个角落会商,这是他们一天下来说话最多的时刻。每隔2-3小时,他们会收到10个区县观测站传来的雪深情报。他们盯着各式扫描图像,陷入思考,而结论最终出自敏锐、认真且具有丰富经验的预报员。
戴建华是一位身材挺拔,具有幽默感的资深预报员。12年前带领团队研发上海短临预报业务系统,成为上海市气象局预报员延用至今的重要业务系统。他曾为国产大飞机ARJ21-700国内首次成功自然结冰探测试验做出与实况高度一致的气象预判,也曾在一次罕见风暴来临前,阻止了长江口上准备起航的数千名乘客。
服务区里传来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电话可能来自市政府,或者公安局、交通局、路政局等,也可能来自一个蔬菜物流供货商,一个在机场过夜的旅人。张瑞怡觉得嗓子有些干,水杯就在一旁,但她必须先接电话。和她一样的首席服务官们在25日到26日早间,完成了5次电视采访,6次电台直播连线,两次电视电话连线和13万人观看的网络直播。
厚重的玻璃窗遮蔽了正在发作的气流,人们偶尔从环形工作区抬起僵硬的脖颈——头顶上空巨大的监控显示屏里,上海灯光璀璨,大雪飞扬。
另一个角落,一台计算机每隔一阵子就往市民的手机里发送天气预报。中心气象台接连发出道路结冰黄警、暴雪黄警。一场联合全市36个部门的大型服务流彻夜启动。
那些穿着不同颜色制服,被认为城市守护者的人出现在马路、人行天桥、机场与跨江大桥。凌晨4点,71路中运量停车场,21个平均年龄37岁的巴士集团维保人员穿着深蓝色和白色识别服,在维修车间对营运车辆进行检查与保养。维修车间的温度是-6℃,3米高的煤精亭上,进出口的寒风迅速冻住从这些人的额头渗出的湿润。
与此同时,积满白雪的路面开出一条条工作道。所有环卫工人都在埋头干活,用木质的铲雪板把积雪向两侧推。平时,有些环卫工人一铲可以推出十米,但积雪让行动变得吃力。
民警们在马路上寻找结冰点,提前一周准备的工业盐、麻袋和铲雪板全部派上用场。路政应急人员用1200多吨融雪剂、3000多吨工业盐覆盖了上海的每一条积雪道路。
黑色柏油路面泛出平坦、绵长的光泽。一位民警在微博上@上海气象局。“明天是大晴天吗?忙了一夜,冬天制服厚,想洗又怕不干。”仅一分钟后,他就收到了气象局的回答。
天亮了,过去这一夜,没有发生任何重特大交通事故。风雪渐息,26日早晨5时14分,暴雪黄色预警信号解除。睡醒的人们拿起相机,涌向观雪景点。在他们到达之前,巡夜的园丁们拿着长竹竿,打掉了植物上的积雪。
而蒲西路上银灰色的气象大楼里,所有职能部门人员和超级计算机一样继续运转。预报员们查看着最新的监测数据和卫星云图,修订数值预报的结论。服务官们把信息制作成天气服务产品,持续向公众和政府部门发布。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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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了首席预报员阶段,戴建华依然会担忧于大气的不确定性。公众因预报“不确定”而不满,预报员们因为不能提供完全精确的预报而苦恼。从踏上气象之路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注定承受气象学的经典困惑——不确定性的前提与对完美结果的希求。
为了驾驭老天爷的情绪,他们甚至必须考虑到地球表面曲度的影响。如今城市天气雷达的覆盖面积绵延数百公里,可受地球曲率限制,雷达的盲区在远处的低空,会让一些低空大气现象被漏掉。这不是什么小事,因为龙卷风就是一种低空现象。
为解决不确定性的探索层层递进,人们在国土东部和东南沿海架设起X波段天气雷达,可以补充观测过去天气雷达网的探测盲区,但某些死角依然存在。事实上,地面、高空、雷达站等组成的气象观测网、全世界的数值预报,每一种预测手段都有无法满足的空缺,就像一张大网总有捕捉不到的小鱼。更何况,大气系统如此混沌,人类还远没有搞清楚运动的内在规律。谁能想到一个随机因素,比如汽车尾气的排放,也能影响当日天气的变化呢?全世界都在努力解决突发气象灾害的漏报困境。美国在中部平原上建设了密集的雷达用来监测每年一千多次的龙卷风,可依然无法捕捉某些路径诡异的“野生”龙卷风。
气象预报员的工作,就是在缺损配置下提高天气预报准确率,听起来是个自讨苦吃的活儿。不可抗力与凶险气象让预报员们变得异常敏感,许多人都会得上一种在深夜惊醒的“病症”,有人会对滴水声异常警惕,而最敏感的还是预报偏差。
气候中心的高级工程师信飞在每一次重大天气过程后,会钻回自己的气象数据库里,寻找偏差的根源。她努力把自己的大脑训练成超级数据库,在脑中画云图,与实况对比。这位勤奋的80后预报员经手的重大活动气象预测包括2010年世博会、2014年青奥会和2015年的世界游泳锦标赛。即便看起来冷静清越,但在一些谈话中,还是流露出中长期气候预测带给她的压力。“强对流天气的影响因子很多,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好在,尽管仍有难以预测的天气发生,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于十年前了。随着气象监测网越织越密,预报员们开始挑战“智能网格预报”。如果把每个城市所在的区域分解成许多个5 公里×5 公里、甚至1 公里×1 公里的网格,每个网格中的天气情况也不尽相同。未来,气象预报可以精细地反映在整座城市每个不同的网格之中。换句话说,同样一场降水,无论你身在哪一个街角,将收到你所处的5公里网格范围内的天气预报。而这样的网格,也会持续地细分下去。
人类总会不停地发明新办法,试图让一切尽在掌握。气象预报员们会把准确捕捉极微“脉象”视为一种战役,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每天早晨,结束值守的预报员在走出气象大楼那一刻抬头看天,他们期待做出最接近完美的预报,就像老天原本计划的那样。
作者:李思文
编辑制作:李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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