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如何在穿越美国途中写出《洛丽塔》?
刘易斯·卡罗尔为何在牛津创作《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爱丽丝·门罗与温哥华这座城市有着怎样深层的联系?
博尔赫斯在故乡布宜诺斯艾利斯留下的痕迹如何塑造了他?
《文学履途》一书源于《纽约时报》20年经典专栏“足迹”FOOTSTEPS精选的美文,由未读·文艺家工作室引进的中文版新近上市。书中收录了38篇与伟大作家有关的旅行地游记,从美洲、欧洲,到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马提尼克(艾梅·塞泽尔),还有越南(玛格丽特·杜拉斯)等。和传统的游记文学不同,《文学履途》并非仅仅对世界文豪的人生做浮光掠影观摩,而是探寻一个个作家的个性、作品与其周遭环境的关系。
经出版方授权,我们摘选书中有关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文章。随着“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全球热销,世界范围内掀起“费兰特热”,千万读者为作家对女性友谊极度真实、尖锐、毫不粉饰的描述所打动,小说带动那不勒斯当地的旅游热,有些比萨店甚至卖起了“费兰特比萨”。这篇书摘正是要告诉你,那不勒斯这座小城与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是如何互相塑形、彼此成就的。
《文学履途:漫游在伟大故事诞生之地》
[美]《纽约时报》 主编
董帅 译
2018.9
埃莱娜·费兰特与那不勒斯, 此时与彼时
那不勒斯这座历史文化中心充满着旧世界的魅力——楼与楼之间晾晒着褪色的衣物,鱼店将成缸的蛤蚌和鳗鱼, 摆到人行道上,面包店就开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堂旁边。
但是,我想寻找的是别的东西。来到那不勒斯的我,没带旅游指南,甚至没带地图,只为了寻找一个拥有“剥落的墙皮” 和“划损的大门”的凌乱街区,在那里,建筑“肮脏的灰”反衬着埃莱娜·费兰特笔下角色的激情与压抑。我身上只带了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这颇有分量的四卷书在美国和意大利都畅销一时——我通过它们探寻这个城市,而这个城市已成了一个角色本身:危险、肮脏、诱惑,每个人都渴望着逃离, 每个人却又都无法将其撼动。
我在九月来到这个城市,这四部曲赋予了我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观察这座复杂的城市,它带我避开了人满为患的旅游景点,从社会、经济以及地理的各个角度对这座城市进行了阐释。观察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就像是带着本地人的视角。
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个笔名,在这个名字之下一共出版了七本书,最出名的就是那不勒斯四部曲——这套书塑造了一段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在意大利政治和社会动荡的背景下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女性友谊。《我的天才女友》(My Brilliat Friend)是这一系列作品的第一部,出版于2012年,自那之后,费兰特成了当代文学界最大的谜团——从不与媒体接触, 绝对匿名。甚至连这位作者的性别都引发了猜测;但是在出版社的官方介绍中将其指代为“她”,一个女性,并给出了关于她的唯一的个人信息:“埃莱娜·费兰特出生于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四部曲”——还包括《新名字的故事》(The Story of a New Name)、《离开的,留下的》(Those Who Leave ad Those Who Stay)和《失踪的孩子》(The Story of the Lost Child)——追寻了两个生活在那不勒斯贫民窟的女孩埃莱娜·格雷科和拉法埃拉·塞鲁罗的生活,她们所住的地方以贫穷、黑手党和暴力事件闻名。她们都生于1944年8月,中间只相隔了几周。她们称彼此为“莱诺”和“莉拉”,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她们相互激励,各自取得惊人的学业成就。
莱诺好学上进,最终通过努力学习逃离了贫民窟(并用自己童年的小名替代了大名埃莱娜)。而莉拉,冲动又大胆,对生活充满激情,眼睛常眯成一条缝,是一个“可怕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女孩”,常常带莱诺做一些出格的行为——譬如有一天,这两个女孩逃学,人生第一次试图“越过贫民窟的边界”,去寻找那个平日里看不见的存在,“一个模糊的蓝色的记忆”:大海。
我在这座历史老城中的一条狭窄巷子里散步,面朝西边, 午后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视线所及的天空里都是拥挤的建筑,鼻子里都是饭菜的味道,海确实感觉很遥远。我的朋友宝拉对我说:“我们管这个叫‘Spaccanapoli’,意思是‘撕成两半的那不勒斯’。”
她解释说,和很多古老的罗马城市一样,那不勒斯也是沿着平行的东西向道路而建。这样的路穿过了城市的心脏。作为那不勒斯本地人,宝拉说:“越往东边的地方就越穷。”
我走了几个街区,那不勒斯湾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闪着绿松石般的光芒。十岁的莱诺和莉拉长这么大都没有看到过这座港口城市最重要的存在,这可能吗?我知道,答案就藏在这些旅游景点的背后,在她们所住的贫民窟的破旧街巷里。
在一位那不勒斯本地人、现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记者艾琳·卡塞利的帮助下,我差不多能认出她们所住的街区: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卢萨迪区。但是她警告了我:“那里的名声不好,危险,肮脏。天黑以后别过去。别一个人走路。”
卢萨迪区东接中央车站,北面就是波焦雷亚莱市(Poggioreale)。“没那么远。”宝拉说,事实上,它距离历史文化中心还不到8公里,“但是在心理上,它让人感觉特别远。”考虑到当地以犯罪闻名,我雇了一位当地导游,弗兰塞斯西亚·西尼斯卡尔基。和我在那不勒斯遇到的几乎所有女性一样,她也是费兰特的狂热粉丝。
我们坐着出租车穿过整座城市,西尼斯卡尔基指给我看书中提到过的地方:蕾蒂菲洛(Rettifilo),莉拉曾在这条商业街上买婚纱;宽大的市政厅广场,埃莱娜的父亲在这里当守卫; 加里波第高中的灰色大楼,那是埃莱娜的高中。
“她对于那不勒斯的描述并不是明信片式的——而是强烈、复杂情感的综合体。”西尼斯卡尔基如此评价费兰特的书,“她完美描绘了意大利南部的每一代人所丧失的所有机遇。当我读完最后一卷的时候,我哭了。”
在卢萨迪区,我们找到了一堆肮脏昏暗、积满尘土的建筑,狭窄的窗户上挂着晾晒的衣服,还有一片一片的丛生杂草,纵然有着夏末的灿烂阳光,但布满垃圾的人行道上空空荡荡。一栋公寓楼里传出低沉的交谈声,这意味着有人在家,很有可能还在看着我们。书里提到的面包点心店还有鞋匠已经不在了,小贩在卡车后部售卖着水果蔬菜,而不再用运货马车了。尽管拥有这些小小的不同,我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这是埃莱娜和莉拉住过的街区。在这“没有特点的城市废墟”中的一处“昏暗、偏僻的角落”里,大海确实看起来像一个梦。
离开贫民窟之后,这个城市光鲜亮丽的购物区——绮雅依亚购物大街(Chiaia),给了我当头一击。小的时候,埃莱娜和莉拉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震惊了,她们眼里的时髦女士们仿佛“在呼吸着不同的空气”。费兰特写道:“好像学过如何在云端漫步。”尽管那段故事的结尾是暴力,一群富家子弟叫她俩“乡下人”,最终引发了一场流血事件,但绮雅依亚在整部作品中都承担了一个重要角色——它是奢华的“阴”,对应着贫民窟荒芜的“阳”。
挤在一群时尚的本地人里穿过绮雅依亚大街,我来到马尔蒂广场,寻找着索拉拉兄弟的鞋店,莉拉在里面放了一张自己婚纱照的放大版,同时也是损毁版,呈现了一幅带有艺术感的画面——她“被残忍切断”的身体。我只找到了一家菲拉格慕的精品店,以及广场另一头的菲尔特瑞奈利书店(Feltrinelli Bookshop),这里摆了许多费兰特的书。
随着埃莱娜和莉拉从女孩成长到中年,她们经历了动荡的社会局势——激进的女性主义,1968 年的示威游行,涉足激进运动的朋友们,她们年轻的梦想最终幻灭。“我也是同样的感受——愧疚,自我批判。”那不勒斯东方大学的教授安娜玛丽亚·白莱慕这样告诉我。我们在她的公寓里聊天,这是一间通风良好的房子,有着满墙的书,陶瓷地板,还有大大的窗户,窗外便是那不勒斯湾的美景。“在1968年,我们感觉自己拥有很大的力量。我当时确信我们可以改变世界。”
白莱慕生于1943年,刚好比费兰特书中的主人公大一岁。她生于一个那不勒斯资产阶级家庭,但同样,她也对这部作品感同身受。“有一种穿透社会阶层的东西,那不勒斯人都会为之共鸣。她很好地传达出了这个东西。这一系列小说深深地触及了我们的灵魂。”她说道,“我依恋着这个城市,但是就好像是卡普里的美人鱼——有种东西吸引着你,但是在内心深处,有种东西令你嫌恶。”她所指的是奥德赛中的塞壬,它们用甜美的歌手迷惑水手,令他们触礁而亡。
在书中,埃莱娜、莉拉与当地黑手党克莫拉之间的对抗, 是她们一生的任务,也是她们最大的冲突,在费兰特的笔下, 这是一段无望而沉重的挣扎。“克莫拉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 西尼斯卡尔基说道,“他们从17世纪开始就存在于这里了。直到今天,他们依然与中央政府有纠葛。在那不勒斯长大的每一天都是战斗。”
不过,从白莱慕洒满阳光的阳台上看来,这座城市一直以来存在的黑手党倒像是一个黑暗而遥远的幻想。波西利波是一处高档住宅区,正面向着海湾,你无法避开大海,它从每个角度都令你目眩。
我想到这四部曲中第三部,《离开的,留下的》中的一个场景,埃莱娜独自一人走在那不勒斯清晨的街头,思考着整座城市的风景,以及在她身上刻下的烙印。“假使每天早晨,我并不是在我现在所住的地方醒来,而是在这海岸边的某一栋房子里醒来,天知道我会对那不勒斯、对我自己,产生怎样的认知呢?”她思索着。
在我面前,是闪烁着光芒的大海,一波又一波的蓝色海浪上方,是若隐若现的维苏威火山。站在这里,贫民窟完全隐匿不见了。
作者:安·玛 译者:董帅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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