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芜城》和《在密林中》这两部短时段内相继问世的长篇小说中,周嘉宁的小说创作达到了其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它们既可视为以往十余年青春书写的集大成,又凸现出醒目的个人特征,她描画的女主人公“我”和阳阳既是游走穿梭在北京、上海等巨型都市中的漂泊者,又是有着坚韧执着追求的当代女性。
尽管她们外表柔弱,但内里却长着一颗刚强的心。虽然流落在社会边缘,但她们决不对男性低眉顺眼,不甘做一名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在两性关系中,她们不愿逆来顺受,知天乐命,而是一旦发现自己丧失独立人格、将成为对方的附庸,或两人性情南辕北辙难以相处时,便果敢地选择了离开,决不敷衍迁就。
在当代文学女性形象的长廊里,她们和陈染《私人生活》、林白《一个人的战争》等作品中特立独行的年轻女子一样,闪烁着既魅惑又令人畏惧的光焰。
时光荏苒,一晃四年过去了。周嘉宁新近推出的中短篇小说集《基本美》汇集了近三年里创作的八篇作品。初读之下,熟悉其风格的读者会暗暗生出诧异:这还是人们熟悉的周嘉宁吗?先前文本字里行间弥漫的梦魇般阴郁气息,女主人公内心罕有的异常强大的意志力量,那种凌厉、尖新、绚丽的风格基调,似乎大都消隐不现,取而代之的则是秋日小夜曲的风格,一股灰白色的温馨扑面而来,涂抹着些许迷惘与伤感,中间时不时穿插着沉甸甸的欲言又止式的停顿。
《基本美》
周嘉宁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就像以篇名作全书标题的压轴作品中所言,这些文本里“没有荷尔蒙的气息流动,却有种脱离日常的恍惚和美”——藉此它们酿造出了一种纤细、疏淡的诗意,褪去了往昔青春期酣畅浓烈的激情,内蕴初尝世事艰辛后的诸多失落、无奈、疲惫、伤痛,乃至绝望,同时混杂着深挚的怀恋与执着。
有人将这部新作视为周嘉宁的转型之作,察觉到它尝试书写80后一代的心灵史与漫游的雄心。平心而论,她往昔的作品大都也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但这一次在风格基调上出现了诸多变异。在节奏舒缓、肌理明晰的语流中,浮现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一股云非云、雾非雾的气流萦回其间,上下周转,晦暗不明,轮廓不清,若即若离,似远实近,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
那些男男女女尽管年纪不大,但时常沉陷于惆怅落寞的情绪中而不可自拔。《了不起的夏天》中“师傅”早年从公司离职,浪游到千里之遥的俄罗斯,当与昔日的徒弟秦相会时,感慨之余承认,“我在这个社会结构中的理想状态是一个失败者。但其实轮到自己下沉的时候,就不免想要挣扎,生存本能般地抬起头来。既想要做一个破坏者,又没法摆脱功利心”。在这一心灵两种力量的对立撕扯中,他踯躅不前,而令人不无惊诧的是,在马戏表演现场他突发奇想,跳上舞台拉开幕布——这成了他对逝去的青春不无深情的致敬。
在《大湖》里,晓原和白这一对身心俱疲的情侣,靠对逝去岁月的回忆支撑着不无萎顿的生存状态,想重拾“穿过不可见的命运之壁”的勇气。
而全书的重磅之作《基本美》则将这一青年人暖昧不明的情感展示得淋漓尽致。来自小城的音乐爱好者致远结识了香港的歌手洲,两人发展出一段并不浓烈、但却实实在在的友谊。洲的个性并没有成为他们交往的障碍,但侵蚀友情最大的风险却是时间。当他们最后一次在香港重逢时,致远真切地感到了两人间的隔膜。其实它在先前早已露头,只是不那么触目扎眼;平心而论,两人的关系建立在一种奇特的错位之上:洲表面上的快乐、平静,或者挣扎和呼喊,全是以沮丧为底色的,而致远虽然品尝诸多挫折,但却有过真正的快乐,那是建立在无知的模糊之上的快乐。
两人的人生轨迹原本并无交集,但如上苍抛出骰子一样,在某一时空节点上交汇,但为时甚短,便奔向各自不同的远方,就像致远感到的,“北京的风干燥凉爽,携带着灰尘的气味,令人想象在遥远的某处,有人正在空旷的野地里焚烧整个夏天落下的枯叶和荒草。而这里的风来自四面八方的大海,无序,陌生,带着大自然的决意。”在此,友谊也呈现出其内在难以解决的悖论:友情越深厚真挚,他们便会越深入对方的内心,而当距离消失时,人们在越过那些幽秘的沟壑裂缝时又容易产生伤害。洲和致远两人犹如两条旋律线,起先合成复调,猝然间渐行渐远,直至洲原因不明地离世,他个人生命就此戛然而止,同时也为一代人的青春画上不无悲怆意味的休止符。
细读全书,不难发现,这八篇作品没有扣人心弦的情节,没有人物形象的丰满描绘,也没有对上海、北京、香港等都市世俗生活的细腻展示,周嘉宁将这些影影绰绰的人物安置在空茫模糊的背景面上,倾心刻画的是笼罩在他们周围那种不定形的情绪,它源自往昔,又汩汩地流向未来。就像致远和洲昔日迷恋的、如今不再接受新用户的老旧游戏网站,它沦为不无荒凉的遗迹,成为一代人追怀逝去岁月的界碑,同时也是勇敢迈向未来的新起点。
作者:王宏图(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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