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绍兴路是上海最“文化”的马路之一,恐怕没有人会反对。
若是问原因,只消列出几个门牌号及其所在单位:绍兴路5号,上海市新闻出版局;绍兴路7号,上海文艺出版总社;绍兴路 15号,上海音像出版社;绍兴路54号,上海人民出版社;更不必说这里还曾驻扎过百家出版社、上海三联出版社、学林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编辑部等大大小小十多家,说是占据上海出版业大半壁江山也不为过。连同与改革开放同岁的绍兴路9号上海昆剧团,上世纪30年代见证中国美术史发展历程的绍兴路7号中华学艺社……这条长不过480米的小路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漫步绍兴路,走一个来回也不过十多分钟,却让人甘心消磨一下午。披梧桐剪影而去,沾染上一身书香雅韵。
“鲁迅小路”上的鲁迅和他的后继者
有段时间朋友问起作家孙颙在哪上班,他会神秘地给出四个字——鲁迅小路。
绍兴是鲁迅的故乡,这哑谜本是文人间的雅趣。不管是孙颙,还是他的前辈同行,大多是先生的仰慕者、追随者。
是巧合也是注定。在绍兴路还用意大利国王“爱麦虞限”命名之时,鲁迅和烽火时期的进步文艺人,就在这里留下时代印痕。上海文艺出版社老社长丁景唐是鲁迅的追随者,曾写过《学习鲁迅作品的札记》,亦熟知“左联”的不少掌故:上海文艺出版总社所在的绍兴路7号,鲁迅曾和青年艺术家办过木刻艺术展,现代若干影响很大的木刻作品在这里首度亮相;这幢建筑的顶层原是剧场,抗战时期进步青年在此排演黄河大合唱……也许正是这段渊源,上世纪60年代初起,上海文艺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影印版《前哨》《文艺新闻》等“左联”时期刊物。那些只见诸鲁迅同友人信件中的珍贵文献得以穿越战火硝烟,完整了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革命文学的坎坷历程。
由绍兴路7号书写的美术史,不只有鲁迅张起的木刻艺术旗帜。
82年前的初夏,时年41岁的潘玉良,已是上海美专绘画研究所主任。而她在这里举办个人画展,已不是第一次。
拾级步入门廊,来不及欣赏单柱支撑的简洁穹顶,便一路顺着铜制扶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把窗上的花草图案投射在过客的衣衫上,影影绰绰如走马灯,不知那时的潘玉良,是否会恍一下神,蓦地记起美专求学时,在中华学艺社与同学友人谈艺论道的情景。
1930迁址此地的中华学艺社原名是丙辰学社,是1916年留学东京的陈启修、王兆荣、周昌寿等47人创立的。“今者世界大通,万国比邻,国之强弱……皆将于学之发达与否观之,吾人以后进之国若于此时不谋所以急起直追之术,虽幸存残喘于今日,数世而后宁有幸哉”,《丙辰学社宣言书》“科教救国”的思想漂洋过海,从北京到上海一路发展壮大,成为中国现代史上覆盖学科最广的民间学术团体,将文、史、哲、理、工、教育、艺术等领域精英集聚一堂,鼎盛时有社员达到800余人。
这样的规模不能不说与 “大本营”绍兴路7号有着渊源。这栋建筑大小房间很多,相当一部分房间被辟作宿舍,供居无定所的青年学人和青年艺术家租住。傅雷、倪贻德、张弦等均先后在那里借住。上世纪 30年代,集出版、展览、研究、公寓于一身的中华学艺社,成为沪上、乃至整个中国学界的摇篮。
绍兴路7号的学风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一代“画匠”贺友直便在这里设立的“上海连环画工作学习班”开启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连环画作为中国特有的样式迅速发展,可单从“小人书”这样的名字,可想见其难登大雅之堂。但在1952年学习班却为学员邀来了涂克、王元化、黎鲁等各领域文化大家授课。
贺友直和他所在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在绍兴路上耕耘多年,用《红楼梦》《三国演义》《杨家将》等一系列连环画,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依托,成为一代人的文化记忆。直至十年前,看着连环画长大的一代人,又回到绍兴路17号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服务部,淘起童年回忆。
吹叶可知风振海。
改革开放的风起云涌,仅从这条小马路、从上海出版界吹起的一阵出版新风,便可感受到。1978年11月,距离《文汇报》的《于无声处听惊雷》长篇通讯引发全国反响仅一个月后,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出版话剧《于无声处》演出本。苍蓝色的封面只“于无声处”四字如惊雷,这是出版人与新闻人的热情呼应,更是文艺久旱逢甘霖的畅快握手。
有了好书,如何提供给更多的读者?1986年 8月5日,上海文艺出版社与上海文化出版社联合刊登了一则启事——率全国之先推出读者俱乐部。为会员免费提供书单书讯、举办读者讲座沙龙……这样的创新,比风靡一时的“贝塔斯曼书友会”整整早了十年。进入新千年,绍兴路9号旁的弄堂又打出一块小小的绿色招牌——文艺书吧。喝茶看书的一方温馨空间,或许就是如今实体书店体验式消费之雏形。
从读者俱乐部到书吧,形式上是出版社为适应市场、满足读者不断提升的文化体验需求所做出的革新之举,而之于当时的数万名读者会员,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不管时代浪潮中出版的改革创新如何,唯独这条马路宁静如初。时光像在这条小路凝驻,自1943年来定名绍兴路后,这里既没有拓宽,也没有延伸。无论外面的世界高楼拔地而起,车水马龙,这里的出版社与民居共同保有城市的另一种面貌——是诗意的,也是入世的。
世纪交替之时,刚从部队转业的莫言来上海采风,便被绍兴路的这样一种气质吸引。他写道:“那时的上海,已经发生了巨变……繁华而现代,喧嚷而热闹,令人眼花缭乱,流连忘返。但我更喜欢绍兴路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氛围,有几分寂寞,几分冷落,几分凉意,是一种很文学的感觉。”
流连一处风景,更是流连人心。他同已故的上海文艺出版社原总编辑郏宗培是知交好友。正是因这份情谊,莫言把自己得意的长篇小说《蛙》交给了文艺社。这部作品随后获得茅盾文学奖,实现了出版社在茅奖上 “零”的突破。而到了2015年的茅奖,文艺社出版的格非长篇小说《春尽江南》、金宇澄《繁花》更中两元。这位莫言笔下“南人北相”的出版人,和他办公室曾常年亮着的 “八角楼灯光”,点亮了绍兴路的文化魂。
文学、戏剧,美术,那些重要的名字和重要的时刻,始终在这条小路上交汇、发光、更迭、生长、蓬勃。
从安家、回家到守家,水磨调40年几经沉浮终迎盛景
绍兴路9号这幢三层的建筑,是法租界时的警察俱乐部,从外部看中规中矩,可走进内部,大厅墙上螺旋状的石膏装饰依稀可辨当年的优雅华美,而随木质的旋转楼梯视线向上,彩色玻璃将阳光拆解,与古典吊灯一同映照出的,是斑驳的树影,亦是静好的岁月。
若得一个闲适的周末,不妨走进绍兴路9号,放缓步伐拾级而上,悠悠水磨调声声入耳。这里二楼的俞振飞昆曲厅,周周有好戏上演。只是别忘了提前买票,不到200个座位,常常是月初挂牌早早售罄。
好奇心重一点的,又或是熟门熟路的,只管径直走到三楼,门厅也被改成了练功地,跟斗水袖翻飞交错,来得晚了,只能和拉筋吊嗓的“迟到者”促狭地立在角落。而推门走进面向马路的大房间,则更是热闹得让你觉得来到另一个世界。年轻人在舞台中央有模有样,而看一旁,银发老人不疾不徐的用手拍着桌子,随着少年人的声音口中小声哼唱。矮身找一处立足,细品唱腔里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虚度时光也可以如此踏实。
今日的闲适与生机交叠共融的光景,还须从1978年说起。改革开放浪潮将起之时,昆曲界也捎来春的消息。绍兴路9号,这个昔日上海京剧院的旧址之上,将成立上海昆剧团。
那时,距离新中国成立后培养的第一批昆曲演员——昆大班毕业已有整整17年。17年来,蔡正仁和他的同学们,不是被借调其他剧种唱戏,就是在工厂做工,人到中年昆曲梦早已尘封心底。而他们的老校长,出任上海昆剧团团长的俞振飞也已是76岁高龄。
所有对逝去的青春的感怀,都化作传承创新的动力与激情。《三打白骨精》《墙头马上》《牡丹亭》《琼花》等一系列传统经典与新编作品接连推出,错过舞台最好年华的昆曲人比谁都珍惜 “绍兴路9号”的家。
可谁也不曾想到,当时带着对昆曲艺术的激情满怀,却与市场大潮撞个满怀。
1991年,昆曲人将二楼的破败舞台,改造成驻团的小剧场,定名兰馨戏院,希望用每周演、每周教的形式长期普及昆曲,拓展观众。可惜,从最开始曲友的奔走相告,很快面临的是台下只有几位花白头发老主顾的窘境。那些年,昆曲人最怕下雨,屋外的雨打梧桐令绍兴路别有一番情致,可送出去请观众看的戏票注定又是打了水漂。
面对台上演员比台下多的落寞与寂寥,坚守,成为上昆人的信仰。20年如一日,不管台下人多人少,几代人的演出不曾间断。从绍兴路9号出发,兰馨雅韵唱到了校园社区,唱到了当代剧场,唱到了海外顶尖艺术节。而不管走得多远,屋里厢的一方舞台,总有人坚守,总有戏上演。
2013年这座历史保护建筑历时四年整修一新,昆曲人又回到了熟悉的小楼,兰馨戏院也正式更名俞振飞昆曲厅。张起前辈的大旗,一则为纪念,纪念这位在昆曲濒临“绝种”之时,临危受命传承昆曲,一生奉献的艺术大师;二来或许也希望老艺术家能以这样的方式见证当下昆曲的春色满园。
今年新春,上海昆剧团用作品盛大“庆生”,特别做了一新一旧两块 “绍兴路”路牌。旧的那块,是主创特别到上海图书馆查阅资料,等比复原的。从灰色的水泥牌,到崭新的金属牌,其寓意的又何止历史变迁?后台,舞美师傅对着路牌怔怔良久。那份对昆曲的痴心,对家的眷恋,深埋于每一代、每一位上昆人心中。
从安家、回家到如今的守家,600岁昆曲的几经浮沉又再一次浓缩在这短短的40年,浓缩在这条400多米的小路上。只是站在这最好的光景看未来,仍可期许,昆曲的良辰美景、文化的繁荣复兴,就在眼前。
马路记忆掠影
如果把城市比作一个人,绍兴路或许只是食指上的一根毛细血管。新陈代谢的进程之中,新的故事新的人,将在这里接续情怀之棒,不断拓展、更迭着城市的文化内涵。
●汉源书店:曲终人散情未远
过去20年间沪上最美书店排行榜,一定少不了原坐落于绍兴路27号的“汉源书店”。而张国荣斜靠沙发,翘起脚读书的照片,更是成为“荣迷”心中的经典画面——多少适意!
张国荣有多偏爱这里,每到上海,便要到汉源虚度一小段时光,而他的写真《风月》也在此取景。坊间更是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演唱会前夕,张国荣偷得浮生半日闲,躲在汉源书店,泡上一壶茶,翻看几本书,消磨了一下午。临走时还抱怨,若不是晚上有演唱会,他能在这里待上更久。
虚度时光的会客厅,或许就是创始人尔冬强希望这一方空间带给每个人的。暗红色地砖、金色窗帘还有古董台灯,ART DECO的装修风格如同来到盖茨比的华丽世界。可又不尽是浮华。书架上的藏书,周身的古董摆件,又都藏着岁月的故事,等待着访客去发现。
王安忆、阿城、陈村、王朔、孙甘露、陈丹燕、金宇澄、杨炼,20多年来作家诗人的来去之间,令汉源俨然如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至于普通人的造访,命运也早已为其留下人生彩蛋:外国游客在这里喝茶翻书,却意外看到了外婆客死上海的墓碑照片;犹太孤儿在这里找寻到父亲留下的印迹而失声痛哭……温暖和感动的记忆在这间狭长的客厅蔓延滋长。
汉源于去年末迁离绍兴路,如今,在陕西南路上,以新的形象迎接往来读者。
●维也纳咖啡馆:通向维也纳的“任意门”
滚烫的咖啡上挤一朵雪白的鲜奶油,随意划出巧克力糖浆的线条,最后在捻些七彩米,一杯维也纳咖啡便做好了。奥地利人似乎是要用尽所有对甜蜜的想象,来调和这一口咖啡的香浓。也就难怪欧洲人偏爱不已——是维也纳人让品尝咖啡变成了文学,变成了艺术,变成了一种生活。那么之于绍兴路,如果出版社的墨香是底色,那么点缀其上的花店、咖啡馆、手作店便是奶油、是巧克力、是糖米,点缀其间,方得活色生香。
维也纳咖啡馆或许就是那咖啡上的一粒七彩米。门面不过两米,“Vienna Cafe”的黑底金字招牌,倒是和欧洲街巷里的小店一般情致。而走进其中,条纹墙纸、铜版画、足料的自制蛋糕、或许正是给停留异国的欧洲友人带来了一抹乡愁,这间容纳不过几桌的咖啡馆,在这条路上存在不过十年,却被视作是上海最接近奥地利的地方。
上世纪30年代,聚集犹太人的霍山路被称之为“小维也纳”,如果时空真可穿梭,这间开了十年的不起眼白色店面,或许就是“小维也纳”曾再现过的“任意门”。
●绍兴公园:信有山林在市城
在绍兴路,你会感慨于每个景观都与其相匹配,精致熨帖,成了建筑与人的默契。
绍兴公园也是一样。
说是公园,和人民公园相比,绍兴公园连其中的一块绿地面积都比不上。而在1949年前,这里更是垃圾成堆污水横流。1951年建成公园后的60多年间,换过好几个名字,像是为马路上往来的文人,构筑了一个微缩版的江南园林。
顺着一条蜿蜒小道,八方小花坛循迹错落,还没抬眼,视线便随着绿树到了尽头,落于紧邻的民居围墙之上。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桥、流水、山石、土坡被巧妙安置。穿过前庭犹如屏风的门墙小院,走入中庭,只需借一点想象力,山石壁景、深岩幽壑、峭壁叠瀑如在眼前,而在视线尽头,是随逝赋形的仿竹廊亭、竹林小林径。
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绍兴公园把这样的园林美学发挥到极致。
作者:黄启哲
编辑制作: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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