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三块广告牌》能在有限的排片中表现出生猛的票房能力,除了奥斯卡奖项制造的话题效应,关键还是在于女主角弗兰西斯·麦克多蒙的表演,她以惊人的准确度和分寸感,演出了角色本身所特有的“怒”与“善”的矛盾融合,在她的身上,我们能看到生命顽强的底色和“活着”的搏击力度。
这让我想起麦克多蒙的另一部口碑很好、但远不及《三块广告牌》传播度的迷你剧《奥丽芙·基特里奇》。同名的原作小说是2009年普利策奖得主,剧集改编得很稳当,从剧作文本、视听表达和表演的层面,方方面面地呈现了丰满的文学质感。叙事看似漫不经心地陈列人生中相继而至的误解、失望和遗憾,在愤怒、低沉的主调中,麦克多蒙的表演奇妙地让人在几乎窒息的氛围中,感受到生活顽强的勃勃生机。
奥丽芙·基特里奇是女主角的名字,她出生、成长、成家,都在缅因州的海边小镇,不出意外,她也会终老在那里。父亲吞枪自尽,这导致了她的糟糕童年,也让她继承了家族的抑郁基因。奥丽芙的生活是一场鏖战:她拒绝依赖药物,对安眠药都保留戒心;为了克制自己的暴力倾向,她把满腔的戾气留在了口头,成为所有人心目中刻薄古怪的婆娘。
为了对抗生活的阴影,奥丽芙活成了别人生活的阴影。
刻薄是一种有杀伤力的“聪明”,刻薄如奥丽芙,看待人情世故有直抵本质的透彻,她比别人敏感,比别人真实。她没法假装对不喜欢人的离世表示悲痛,她也无法在一场众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结婚典礼上伪装愉悦。她随时随地洞察着客套包装的奚落,因为人与人之间真实存在的“蔑视”而怒不可遏。她接受了生活纠结的本质,因此格外不能容忍虚伪的矫饰。儿子婚礼结束后,她连礼节性的“还行”都不愿意说,一定要固执地发牢骚:“风太大,把一切都吹乱了”。
片中有个细节,是在奥丽芙丧偶之后,她的学生的妈妈跑来安慰她,说自家姑娘现在是科班毕业的心理护工,如果需要,尽管找她。奥丽芙面无表情地回应:“我记得她小时候数学不好,看来她现在找到适合的地方了”。这个瞬间闪烁着锋利的幽默感——像奥丽芙这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的角色,宁可以恶意揣度别人,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痛苦被人居高临下地施展同情。她难以被取悦,也难以被安慰。
就像有个笑话,辛苦收拾房子一辈子的老太太突然发现捷径是摘下她的老花镜:屋子看上去有点朦胧,但整洁又干净。刻薄如奥丽芙,万万不肯摘下她的“眼镜”,她实在太爱惜明亮如炬的双眼。因为面对真相拒绝敷衍,奥丽芙在很多时候显得冷漠。然而,当她对花童女孩说出:“我就是老巫婆,再不走我就把你吃掉。”
那个瞬间,她暴露了小女孩一般的单纯。你看,她满身芒刺,咄咄逼人,不过是为了在混乱运行的生活中,保留自己卑微的体面和尊严感。她去纽约探望儿子,母子之间又一次吵得天翻地覆,互相指责“你是神经病”。归途过安检时,奥丽芙固执地不肯脱鞋,原因只是因为她的一只脚上穿着破了的袜子。其实根本没人在乎她穿什么袜子,可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这只破洞的袜子一瞬间隐喻了她疲惫不堪的生活——她愤怒、尖刻、一个都不肯原谅,实则为了逃开无处可遁的尴尬,她真正在对抗的并不是外人和外部世界,只是她内心的挫败感。
所以,奥丽芙会把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的尊严,看得特别重要:刀子嘴的她,自始至终不忍心拆穿丈夫和女助理的私情,也从来没有一针见血地指出儿子是个懦弱的逃避者和失败者,以她咄咄逼人的做派,她完全能够怒斥不争气的儿子:“为娘在亲爹自杀以后都一路活到现在了,您就别矫情地拿童年阴影说事。”但她狠不下这个心,她舍不得。奥丽芙自嘲嘲人时,从来稳准狠,拆起台没商量,但是对丈夫、对儿子,她几乎是谨小慎微地兜住了这两个平庸男人的自尊底线。
这其实是个“豆腐心”的阿姨妈妈,她的“不忍心、不舍得”并非仅对亲人。看到她举重若轻地挽救一个饱受抑郁症折磨的学生,这一幕太戳泪点——以通俗的衡量标准,奥丽芙也许是情商低得不能再低,不招人爱,但真正意义上的“共情”,并不是做一个长袖善舞的老好人啊! 至真至善的“共情”,恰恰建立于对生活荒诞真相的决不原谅,是在愤怒中包藏着对弱者无条件的宽容和温柔。
从小说作者到编剧,以及表演者麦克多蒙,他们对奥丽芙这个角色倾注了由衷的尊敬——她拒绝和生活妥协,却也因此获得了看破真相的勇气和智慧。敏感如奥丽芙,纵然没能过好她的大半生,至少她不是“盲目”的,至少,她看清了自己。
“奥丽芙”带给观众的思考和感触,是个体对生活不断诘问的人生逆旅,是不受时间和地理限制的、生而为人的“天问”。在这里,我想引用原著的最后一句话,它是全剧最后一块敲击胸肺的石头:
世界让我挫败,我还不舍离开。
作者:顿河(电影编剧)
组稿编辑:柳青
制作编辑:童薇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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