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春雨纷纷的清明,是思念的时节,慎终追远,知死乐生。很多名人都曾为逝去的至亲撰写纪念文章,给父母,给祖辈,给爱人,给春天最深切的怀念,其中不乏散文名篇。他们有的难以抑制心底的伤痛,让意切切的情感喷薄而出,有的把情感埋藏得很深,以隐忍的笔写生命中的至痛。有人说,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其实,人们在追忆、缅怀逝去的至亲时,又何尝不是在重新打量爱与生命。
部分文章标题为编者另加。
他扶持我长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
蒋雯丽
童年像一个梦,看着阳光的影子从屋子的这边走到那边,听着树叶婆娑的声响,看着雨水从屋檐上倾泄如注,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还觉得时间走得好慢,恨不得自己插着翅膀飞着长大。
我是跟着我的姥爷长大的,姥爷比我年长80岁。
姥爷个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拄个拐杖在前面走;我个子也不高,麻秆一样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爷的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买菜,姥爷提起菜蓝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着比我还高的拐杖跟着。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捞鱼虫,去领工资,去糖果店,去理发、洗澡,甚至上厕所都一起去,谁先出来谁在外面等着。
姥爷最常跟我说的话就是:
人家敬你一尺,你要敬人家一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现在想想,姥爷真会教育孩子。如果他说:去帮张奶奶提水。
我一定会说:我累了。
可是,姥爷却说:多帮人做好事,你就会越长越美丽。
每个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美丽,姥爷用他朴实的语言告诉我:相由心生。只有心灵美了,外表才会越来越美。为此,每天放了学,书包一扔,我就飞奔到隔壁小脚张奶奶家,张奶奶一个人住,又是三寸金莲,一步三摇,一桶水提到家洒了半桶。从此,张奶奶的水缸就由我负责了,天天都是满的。
结果,大家都很开心,我每天提完水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变化。
孩子就是孩子,纯净如水。
我记得小时候的好多声音,现在都听不到了,火车没几分钟就从我家的窗后过去,震得窗户哗哗的响声;磨剪子的吆喝声;弹棉花的,卖米酒的,知了的,蛐蛐的叫声,其实把这些声音收进来,已经很让现在的孩子们羡慕了,因为现在打开窗户,除了汽车声,就是装修声。
其实,我要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姥爷和我,一个九十岁,一个七八岁,在上世纪70年代末,他扶持我长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一个生命像小树一样,渐渐地长高,长壮实,一个生命却像一棵老树,慢慢地倒下了,无声无息。
我自己现在也有了孩子,有时候,看着他在我的身边睡着了,那天使一般的面容,心里对他涌起无限的爱。我就会想,姥爷那时看我,也是这样的吧。
我想把这种爱,这种生命传承的爱写出来。
也想把那时候我们的生活,我周围的人的生活写出来。
那时,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是静止的。现在,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是如梭的。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张洁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还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 (注:张洁的女儿) 上街给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的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 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奶奶的
史铁生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噢——”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 是秋风? 是落叶划过屋檐? 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 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噢噢——,睡觉吧,麻猴来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和平的梦境,我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
我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对奶奶说过:“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时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头,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瞧你那讨厌样儿吧! 翻译成孩子还不能掌握的语言就是:这话用你说么?
奶奶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满足了的样子。
“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铁蚕豆。”
我笑个没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过我总想不好,等我挣了钱给她买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给她买什么,她都是说:“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这个。”
奶奶最喜欢的是我给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来来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还一个劲夸我:“小脚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烦干这个,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够漫长的。“行了吧?”我问。“再踩两趟。”我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赶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说:“长大了我还给您踩腰。”“哟,那还不把我踩死?”
过了一会我又问:“您干嘛等不到那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着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依偎在奶奶怀里。那又是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
一个冬天的下午,一觉醒来,不见了奶奶,我扒着窗台喊她,窗外是风和雪。“奶奶出门儿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总是带着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个下午,妈妈、爸爸、邻居们谁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我意料地回来。这事大概没人记得住了,也没人知道我那时想到了什么。小时候,奶奶吓唬我的最好办法,就是说:“再不听话,奶奶就死了!”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我们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奶奶用大芭蕉扇给我轰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可以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却时常还像孩子那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
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
饶平如
美棠初病时,有时讲话前言不着后语,有时则显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总以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变化,不足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对我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我方才大吃一惊:她是真的糊涂了。也是那一霎那,我心里觉得一种几十年分离也从未有过的孤独。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的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二〇〇八年早春,美棠病情日趋严重,终于入院治疗。医嘱须进行血液透析,但她不肯配合治疗,两腿时时要跷起来,致血透无法进行。女婿张伟德回家去找来一块上好的红木板,又把外面以毛巾层层包裹后盖在美棠膝盖上,这样她才安静下来。
美棠病重后,精神很差,终日昏睡,有时醒来,思维也很混乱,会把身上插的针管全都拔掉,非常危险。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关照护工晚间要用纱布把她的手固定在床侧的栏杆上。每当我们探视完毕,刚刚离开病房,就听见美棠的喊声:“莫绑我呀! 莫绑我呀!”闻之心如刀割。
美棠晚年听力本已减退,平时依靠助听器。到了病重不再使用助听器,我便多用文字与图画与她交流。有时她看了以后,似能有所反应。
有一天,正当韻鸿陪在她身边时候,美棠忽然醒来,又好似得一刻清醒。她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说罢便昏昏睡去。
二〇〇八年二月六日,是那一年的除夕。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接回家过春节。顺曾提前向医院里借了小床。小年夜那天,我们带她回家。乐曾把小床架在他的大床之上,床侧支起衣架和晾衣杆,挂满了她的针管。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病床旁。我们和她一起在家过了春节,她仍是昏睡或是意识不清地吵闹。情况不好,年初八,也只能把她送回医院治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相聚时圆满的与离别时期待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
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韻鸿在旁。约十点,忽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
十一时许,我见她安静地睡了,便先回家休息。
下午三点,顺曾和韻鸿二人匆匆赶回家中,取了美棠的几件衣服,立即接了我回医院。四点多我踏进病房,她昏睡在床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尚有余温,然后便渐渐转凉。
美棠走了,神情安详。儿女们初徘徊在门外不忍进病房,惟申曾一直侍奉在侧,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是四时二十三分。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时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那时候我们只以为我们可以像《浮生六记》 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我得上天眷顾,虽曾两度急病手术,但恢复良好,身长康健。美棠自己却落下病痛,多年为肾病所累,食多忌口,行动亦不便。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想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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