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琼和儿子吕牛牛。 吴越 2009年3月25日,张华琼一边哭一边给患白血病的女儿吕欣然擦鼻血。 吴越 短短的光明街。 吴越 |
本报特派记者 吴越 ◆一条如此不起眼的街,一条如此普通和平淡的街,曾在不为人知的黑夜中唱过悲伤与希望的歌,让我们见识了在国家的肌体中一根毛细血管所能达到的尊严、善良和韧度——而竟不意识到自身的伟大 我永远忘不了两年前的一天,2009年3月25日晚11点,我和同事从吕欣然家中出来,到街上拦车。整条街都在停电,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大地震后的第一个春天,野草和灌木在残破的地面上生长着。天上下着细雨,我的眼睛看不见,只感到脸上凉丝丝的。离开吕欣然时,她正在大量流鼻血,哭着恳求大人再带她去成都输一次血。母亲张华琼大着肚子,处于两难之中,预产期在4月10日,家里仅剩的几千元钱如果在这时候花出,就没钱生孩子——新生儿原本是为了取脐血救治姐姐才来到这世上的。 如果不是“妈妈之家”的志愿者关注地震致贫的病患儿童群体,我根本也不可能知道还有像吕欣然这样的孩子:在正常情况下,她该有机会募得社会善款进行治疗,但地震发生了,成千上万的生命更需要救治。她和她的家庭陷入注意力的“真空”和资源的“盲区”……车缓缓移动,车灯映亮了这条街的名字:光明街。说不上为什么,我的胸间涌上一阵绝望、悲愤、讽刺和茫然相混合的心情。我不知道住在光明街上的吕欣然能否再见“光明”。 又是两个春天过去了,这一家人身处何境?我想,应该是重返光明街的时候了。 ■光明街的历史很短。1992年底,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需要,这一带土地被征收,失地农民的安置房集中于一块片区,由都江堰光明建设集团开发建设,命名为“光明街”。震后初期,在纵密交织的灾区地理中,光明街就像一根纤小的毛细血管一样容易被忽略。有一个说法是,光明街得到的物资援助是全都江堰社区里最少的。这些进城不久的人们想得到的渡过难关的办法是“自食其力”。灾后两个月不到,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便恢复。震后表彰,光明街所在的解放社区领到“抗震救灾楷模”先进称号的锦旗。负责灾后重建工作的社区工作人员李渝带有几分悲壮地向记者强调:“为什么我们是先进?因为这里的居民采取自救方式,不伸手,不给国家添麻烦。” ■大地震带给欣然父母的是另一种现实:原本“特别”的女儿吕欣然不再特别了。几乎再也没有人顾得上这个患白血病的孩子。没有撑到2009年的暑假,她去世了,临走前,眼睛里也流出了血。两星期后,原本是为了取脐血救治姐姐才来到这世上的弟弟牛牛出生。“实际上生下他才知道,他是O型血,像他爸,欣然是A型血,随我。他和他姐姐根本就配不上型。” 吕牛牛 2011年5月7日,星期六,都江堰市的白天最高气温达到32℃,住在灌口镇解放社区光明街171号的张华琼一家都已经换上了短袖。吃罢午饭,张华琼在前,丈夫抱着2岁的儿子牛牛在后,出了家门。下到一楼,左拐,穿过底楼过道,就到了张华琼开的靓影美发店。 前后打通是光明街的特色。沿街两边楼房的底楼大多被附近居民租下开店,卖童装的,修钟表兼配锁的,定制窗帘的,喷绘广告图文的,做肥肠粉的,颇为齐全。 店门没锁,已经有位老人进来等着,是常来的,自己择了个座位向里坐着。“来了好久?洗头呀?”张华琼赶紧笑着招呼,殷勤地掸了掸洗头椅上不存在的灰。洗个头只收几块钱,但洗得好便留住了客源,张华琼一向不敢怠慢。开了热水,打上“海飞丝”,娴熟地揉出泡沫,稍作按摩,仔细地冲净。此时,丈夫已经径直穿过店面,站在门外,抽烟,看牛牛满地乱跑,看着就笑。他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但没有自己的车,同行有事不能出车就给他打电话,暂租给他一天半天。今天还没有接到电话。 洗完头,张华琼让老人换一把椅子躺下修面,牛牛跑进店里,忽然对湿头发感兴趣,伸手去抓,张华琼绞着热毛巾,连声喝斥。老人笑道,么得事,么得事,娃娃聪明。 牛牛就是张华琼生的第二个孩子。11岁的吕欣然在我们走后的第三天辞世,距离牛牛的预产期仅仅两星期,生命的接力,断开于可望不可及。张华琼已经能用很平常的语气谈论逝世的女儿。丈夫的手机里有一段视频,录的是吕欣然生病期间恢复较好的一次,在病床上吃锅盔,边吃边向爸爸妈妈撒娇,咋嘴,吐舌头,扮鬼脸。张华琼抱着牛牛,给他看视频里那个有着和他一样的大眼睛和长睫毛,同样贪吃爱玩的表情的女孩。“牛牛,看这是哪一个嘛”,她自问自答,“是吕欣然,对不对?吕欣然。”牛牛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伸出胖短的手指,抬头问:“姐姐?” 犹豫片刻,张华琼转向记者说:“实际上生下他才知道,他是O型血,像他爸,欣然是A型血,随我。他和他姐姐根本就配不上型。”某种意义上,牛牛的O型血开释了全家人的悲情。 光明街 故事从头说起。 张华琼是乐山人,眉目秀美,说话轻声细语,手脚很勤快,十几年前嫁到吕家时,邻居都觉得这个小张和个子高高、相貌帅气的小吕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会有很幸福的小日子。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农民,家有一亩五分土地。此次造访,记者从街道干部王利、李渝等的介绍中得知,光明街的历史很短。1992年底,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需要,这一带土地被征收,失地农民的安置房集中于一块片区,就是由都江堰光明建设集团开发建设的这条长1500米、宽15米的街道,按照企业的名字命名为“光明街”。1993年3月,第一批洗脚上岸的农民大规模签约入住,成了光明街上的居民。 2004年6月,张华琼一家搬入光明街171号一栋单元房4楼的三居室,按照人均40平方米的标准,每个人得到1万元安置费。 在他们身后,永远告别了的田园正在化为市域地图上新增的街道,展开在面前的是新鲜的生活。长得像洋娃娃的吕欣然入读灌口镇皖川学校小学一年级,婆婆在家每个月可以领300多元社会保险金,丈夫开上了出租车,有车开的话一天能挣100元左右,理想是能开上自己买的车;张华琼学了剪发的手艺,在自家楼下租了铺面,每个月挣七八百元,扣除200元左右的租金,交掉水、电、煤,还能积少成多,存点积蓄。像许多失地农民一样,凭借政府发放的安置费和优惠政策,这一家人自谋生路,在城市的边缘扎根。 光明街的生活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这里不靠近都江堰闻名天下的青城山、二王庙、灌口等旅游景区,与城市经济政治中心也远,惟一的利好就是街西头搭着一环路景观道,但由于这条街太窄、太短、太普通,引不起投资客的兴趣。只是拐个弯的距离,光明街上铺位的租金硬是比景观道上的便宜一半。 解放社区的4位社区工作人员搜刮肚肠,想不起这条街上曾走出过什么名人,或发生过什么大事。“居民有五六千人,差不多相互都认识,以农民为主,就是农家的小生活,在沿街的铺面做些小生意,原则就是能经营就经营,不能经营就再租出去给别人经营。”年轻女孩王利描述说。 要说有什么特点,财务刘仕芬想到一点,“2004年,原先的村民就全部 ‘农转非’了,50岁以上老人一次性缴4900元之后每个月能拿到一笔社保的钱,最近这笔钱已经接近1000元了。”老一辈的农民对于能有这样的后半生都很知足。 吕欣然 并非每个家庭都能享受到平静。搬入新居一年后,吕欣然出现感冒发热的症状,始终不退烧。2005年6月2日,确诊为白血病。这让刚开始的新生活一夜冰冻。“可以说最遭罪的事发生在一些最可怜的人身上了。”家里的老人说。 吕欣然办病休离开学校时,一年级的期末考试还没有考。在成都华西医院做一次配型移植要30-40万元,是这个家庭无力承受的天价,只能通过系统化疗。因为收入太少,张华琼陪护女儿看病之余,并不敢关掉理发店。有一次,给一位来过几次的客人洗头,说到自家的事情,张华琼哭了。不料想对方说道,我认识一位企业老总,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他给欣然捐点钱。 真的有人捐钱了,2005年9月20日,岷山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和成都星月置业有限公司共同为欣然捐款1.2万元。在互联网上,还能看到都江堰本地报纸《都江堰信息》当时的一篇消息,末尾写道:“在这充满爱的社会里,只要您伸出援助之手,小欣然花蕾般的生命就有希望继续绽放。《都江堰信息》特开通捐助热线:8711****、8713****。”这是可以查到的吕欣然公开获得的惟一一次社会救助。 少量的捐款和大量的外债,求生的欲望和乐观的天性,支撑着吕欣然从7岁活到10岁。她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和她同时住院的患病孩子多半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离开人世。病床空了,又满了,来的都是新面孔。起初,欣然会问,他们都上哪儿去了?后来她不问了。她说:“我要打针,我要吃药!”她是世上最配合医生的病人。每次化疗都吐得遭罪,两只手臂因大剂量输液肿得乌青,张华琼掉眼泪,吕欣然朝她笑。病情时好时坏,欣然就断断续续去上学,老师不要求她的成绩好。她爱和同学待在一起,热衷学校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她从来不信自己会死。 “5·12” 时间跃至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多。 欣然上午刚从成都化疗回来,在四(2)班的教室里上课,这个时候,母亲张华琼在店里给人理发。小街的所有平静被来自地下的大破坏打碎,刹那间,离理发店不足100米的光明街108号水电十局家属宿舍区垮塌一栋楼,倒下一栋楼,几十人埋在瓦砾下。 2010年,有人往优酷网上传了标题为“想起那恐怖时刻,大地震后几分钟都江堰光明街上的情景”的视频,2分02秒的手机拍摄画面中,四处都是奔走呼喊的声音、汽车的鸣笛,有人趴在水电宿舍区垮塌水泥堆的缝隙前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要他“坚持到底”,有人在清理路面,有人在议论“咋个送医院,听说医院也垮了”,有人感叹“全完了,完了”,有人与朋友打电话后大声宣布“南充,南充也地震了”。踩三轮车的把车停在斜倒的树旁,受惊的老人坐在遮阳篷下喘气,额头流血的妇女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呆呆地站立着…… 这段视频里没有出现张华琼的身影,尽管她可能正从画面边缘跑过。大地一不摇了,她就往学校跑去。到了学校,看到的景象是“娃娃们哭成一片”,她当时觉得,“全家人都没有生存的活路了”。 万幸的是,大自然的暴力竟然没有损伤吕欣然柔软的生命,至少表面上没有。欣然所在的教室在二楼,她是被老师带下来的,毫发无损。但地震翻覆了病中女孩的平衡,把她内心从未正眼瞧过的死亡推到她面前——水电职工家属区里被砸死的两个孩子,她认识,“说没就没了”。震后很多人都有应激反应,怕晃,怕摇,吕欣然更怕,即便只是沙发动弹两下也敏感得很。 大地震带给欣然父母的是另一种现实:原本“特别”的欣然不再特别了。 在震后初期,整个都江堰市,整个灾区,摊开在沸腾的焦灼下烤晒,生命的号角日夜吹奏,救援的车队千里驰援,举国之力倾往受灾群众。在纵密交织的灾区地理中,都江堰光明街就像一根纤小的毛细血管,太容易被忽略,更遑论这根毛细血管中一个患病的血因子。门口的景观道是都江堰城市主干道,但运载着救援物资的车队很少会在光明街停下,社会善款的流向也向更显著的标的物而去。有一个说法是,光明街得到的物资援助是全都江堰社区里最少的。财务刘仕芬是这么向记者解释的:“我们这里在方位上不顺路,地方又小,人家自发来送东西的,在这找不到接收点。” 这些进城不久的人们想得到的渡过难关的办法是“自食其力”。灾后两个月不到,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便恢复,乃至沿街的铺面也都在电力供应不足中重新开张。震后表彰,光明街所在的解放社区领到“抗震救灾楷模”先进称号的锦旗。负责灾后重建工作的社区工作人员李渝带有几分悲壮地向记者强调:“为什么我们是先进?因为这里的居民采取自救方式,不伸手,不给国家添麻烦。” 时间差 2008年9月,四年级上学期在新建的板房里开学,但吕欣然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不能闻到一丝化学的气味,只得继续待在家里。 像长跑到了最难以度过的瓶颈期,吕欣然的意志力陡然下降。这也验证了临床医学的一个规律,即患白血病的儿童经系统化疗3年到3年半左右,恢复起来比较容易。过了这段黄金时间,情况恶化明显。她晚上咳嗽,一夜下来,床边的纸箱里放满纸团,血渍星斑。精神也差,吃饭要喂,爱笑爱说的个性几乎被抑平。张华琼一直有所准备,但这一次她感到时间可能真的到了。她看了那年一部叫《左右》的国产电影,电影讲述一对离婚的夫妇,妻子带着孩子过,孩子生病了,需要来自亲缘的血液配型,最好是脐带血,妻子去找已经再婚的前夫,要和他再生一个孩子……张华琼特别能理解这部电影里的母亲,她也动了再生一个的念头。尽管新生儿匹配欣然的机率只有25%,但值得一试。 2009年春节后,租金上涨,怀孕7个月的张华琼把理发店关了。她给新生儿搜罗了一些旧衣服,奶粉则不舍得买,准备喂母乳。欣然知道张华琼怀孕意味着什么,精神好的时候,她要求趴在妈妈的肚子上细听。张华琼转述她的原话:“好希望弟弟妹妹快生出来,我就可以配型了!” 预产期在临近,吕欣然的险情也在临近。仿佛有两种力量在争夺着时间。2009年3月19日,病情恶化的吕欣然被送往成都,输了一袋血小板、两袋血,3天花了6000元。张华琼还有3000元,是她预产期4月10日那天在都江堰保健站必须要花的钱,存脐血的费用她还没筹到,有人告诉她大概需要4800元,其中有200元是来回成都救护车的费用。 见到记者的那天晚上,他们刚输血回来没几天。欣然的情况非常糟糕,在沙发上向里躺着,但并没有入睡,痛楚已经包围了她,她小声地、勉强地、像只小猫一样呜咽着,嘴唇沉重地翕张。张华琼坐在侧面轻轻替她擦拭、更换纸巾。欣然对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似乎已经不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发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泣求,“妈,求求你送我到川医。”她全身的力量寄于再输一次血,盼能缓解苦难。 接过记者匆忙翻出的钱包里的所有现金,张华琼一个劲地道谢,挺着大肚子坚持要送到楼下,开车之际,竟然还摸出十几元车资,想以此感谢“好心人来看欣然”。 …… 以下是记者在两年后得到的追叙:第二天,她们去了医院输血,但无法扭转光亮的淡去。“她一直清晰,我们说着话。她说,课补不上怎么办,学习吃力怎么办,好舍不得离开同学哟。我安慰她说,没得事,暑假给你请家教,一定赶得上。我晓得,她能不能撑到暑假,真的好难说。” 兔年出生的女孩欣然没有撑到2009年的暑假。第三天,她去世了,临走前,眼睛里也流出了血。两星期后,牛年出生的牛牛出世。牛牛生下来7斤9两,是个十足大胖小子,妇幼保健医院里一个房间的新生儿,数他的哭声最洪亮。 十几天里,32岁的张华琼悲喜轮回。 延长段 生完牛牛,张华琼回到光明街上一看,垮塌的水电十局职工区已经全部搬走,另外几栋在地震中受损严重的危房已拆除重建,这些标志物的消失,驱散了曾经给人带来阴森恐怖感的往日记忆。 休息了两个月,她重新开张了理发店。 原先的小店是没有名字的,老店新开,她在门上贴了“靓影专业美发”几个字。店面不大,就她一个理发师,倒在墙上装了4面镜子,留了4个理头位,平常生意应该不错。“还欠了亲戚朋友六七万元,好在我们两个还年轻,有事做就能慢慢还上。”她把怀孕时都没舍得剪的一头长发也削短,干净利落。她的心情是明亮的,“再忙再累,看见娃娃就不累了。” 小街似乎有时来运转的迹象,临近景观道的西头建起了都江堰眼下十分流行的仿古风格的商务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味道。更显著的变化发生在东头,光明街正在变长,向二环路延伸。记者得知,根据规划,光明街延长段将接通都江堰市的二环路和一环路,路通人和财气来,这是这条小街能够看得到的发展未来。 “现在都江堰市里人说光明街,晓得的都是新增的这一段,因为这一段打造饮食一条街,有中餐、火锅、面食,特别热闹,下午四五点到半夜十二点都有好多人,和市中心的夜啤酒长廊都可以竞争了。”王利对记者说,她和李渝都是本地人,年轻的社区干部。李渝开玩笑地一摊手:“地震之后有段时间无所谓还震不震,也无所谓生死,现在不一样了,有点舍不得啰,怕再震,不要再震啰。” 另一个值得光明街骄傲的是街史上终于有了一位大人物的到来。李渝问记者:“你知道新建小学吧?它移址重建后,现在的后门就开在光明街延伸段上。2009年9月新学期开学,温总理来新建小学视察,我们都去看了,好激动哟。”光明街上的人每次经过新建小学后门,都会放慢脚步,那开阔的校园和庄严的教学楼,似乎保证了安全和稳定。 黄昏,记者再次从光明街走过,再次想起了吕欣然。但愿吕欣然在家人的想念中活着,但愿小街理发店里的一家能过上好日子。但愿光明街从此与光明同在,因为它是如此不起眼的一条街,因为它是如此普通和平淡的一条街,因为它曾在不为人知的黑夜中唱过那些悲伤与希望的歌,因为它让我们见识了在国家的肌体中一根毛细血管所能达到的尊严、善良和韧度——而竟不意识到自身的伟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