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爱尔兰]利兹·纽金特
爱尔兰图书奖最佳犯罪小说
入选国际都柏林文学奖长名单
爱尔兰年度畅销书榜第1名
人性的狡黠与阴暗背后,
或许是面对命运时的无助与彷徨。
但无论如何,
我们都要学会承受生命的重量。
作家奥利弗与妻子相爱多年,情投意合,他们一起创作了多部优秀儿童书籍,生活令人艳羡。直到一天晚上,在一顿愉快的晚餐之后,奥利弗突然一拳打向妻子,使其丧失意识,随后又持续重击,直至妻子蜷缩在地。
意外的家暴如同打开往昔的钥匙,自此,所有与奥利弗有关的人悉数登场。他们口中的奥利弗各不相同,却又有相似之处。如同拼图一样,奥利弗破碎的过往被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男人
作家文森特·达克斯,他说自己叫奥利弗·瑞恩。
他从小被送到寄宿学校,父亲与一个名叫茱蒂丝的白人女士结婚,却不准他参加婚礼。无论他怎样努力学习,无论他的成绩多么优异,却始终无法赢得父亲的认可。
女孩们对他都非常慷慨友好,他本应很开心才对,但他却担心这样的关爱是毫无根据的,担心她们随时会发现他是个骗子,担心她们会意识到一个不配有母亲的男孩是不适合拥有家庭并且无法被女性的温柔抚慰的。
女人
艾丽斯·奥莱利是住在林荫大道的“上等人”,但他们一家一点也不势利。艾丽斯有个智障弟弟尤金,母亲四十岁生的她,尤金是那之后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出生的。
在尤金出生之后不久,她爸爸去世了,他应该是个公务员,好像是在地政局工作,职位好像还挺高。她妈妈患有关节炎,随着年事渐高还越来越恶化,终于她意识到了让艾丽斯用余生来照顾尤金是很不公平的,所以她让艾丽斯去大学里学点什么,艾丽斯最后被艺术学院录取了。
从来没人愿意惹艾丽斯生气。她很羞涩又很有礼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第一次打她的时候,我期待她有更多反应。可她只是扶着下巴躺在地板上,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声不吭,脸上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
吃惊的反而是我。我刚才的举动完全是一时冲动。人们听闻的这类丈夫对妻子拳脚相向的暴力事件,多半是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当丈夫从酒吧出来后醉醺醺地回到家,发现邋遢的妻子居然没给自己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相反,今时今日已是2011年的11月12日,在南都柏林的这条大街上,这样一个寒冷的星期六的夜晚,艾丽斯为我精心烹制了一餐佳肴,借着两杯桑赛尔白葡萄酒,我把这些食物统统送下了肚,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喝醉。
可现在呢,她躺在地板上,下半身几乎被红木餐桌的桌腿给遮挡住了,手臂、头部和躯干像个问号似的蜷缩起来。她是怎么倒地变成这种姿势的?我这一拳头看来力道相当大呢。至于要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情形,浮现在我脑海中的词句是“彼此都无法控制的情况”。之所以强调“彼此”二字,是因为虽然我的行为的确不应该,可她实在不该先挑衅我。
此时此刻,我想我应该做的是立刻离开家,等我走后艾丽斯应该能自己爬起来,总好过我这样站在一旁俯视着她。两小时后,我已经身在纳什酒吧,手里端着第三杯白兰地了。平常我是不爱喝白兰地的。可我刚才精神上受到了刺激。这回我可是真的醉了。
我知道自己不算是个好相处的人,比如说,我没有朋友。其实很多年前我曾经有过朋友,但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我们渐渐疏远,而我并没有刻意挽留,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主动放弃了那段友谊。所谓朋友,不过是些不停让你想起自己弱点的人罢了。有那么几个泛泛之交足矣。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家人,但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些年来,艾丽斯从来没有窥探过我的私事,也从来不会有过重的好奇心。说起来,可以用偶有反抗的习惯性顺从来形容她。而我,也从来没有过暴力的前科。
在艾丽斯触怒我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摸索着拿钥匙开了门。我走进餐厅,谢天谢地,她已经没在地板上了。她坐在厨房里,端着一杯茶。她用手揉揉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发现她右边的下巴红得很厉害。目前看来,没有瘀青。我看着她,笑了笑。
我用来藏匿自己最阴暗的秘密的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被打开来放在了走廊的桌上,盖子大敞着,锁也被砸烂了,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糟糟的。
“骗子!”她扯破声音喊道。很显然她这是想毁掉我。
第二次揍艾丽斯,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这一点我是真的觉得很遗憾。我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暴力的人,就连我自己也很震惊。他们对我进行了心理评估,我决定要把几乎所有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评估结果表明,我显然从童年时代起内心就一直埋藏着痛苦、憎恨和绝望。
在我找到一家好说话的疗养院同意接收艾丽斯的智障弟弟尤金之后,艾丽斯终于同意让他搬出去了。那家疗养院费用不菲,可艾丽斯却不懂得感激。她口口声声说我是“讨厌”尤金才把他赶走的。她也太看得起我对尤金的态度了:我只是不想让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罢了。
艾丽斯多年来一直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头两年到圣诞节她还会把尤金接回家来,可每次她这么做都会重新引起一番争执,为了所有人的利益考虑,我觉得有必要做个彻底的了结。他最后一次回家的那个圣诞节,我把他单独带到厨房,用他能听懂的语言给他讲了个非常特别的故事,让他清楚地明白了他再回家来会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听懂了我的小故事,没有让他那张流着口水的嘴乱说话,艾丽斯就把他送回了疗养院。事后,当我夸耀自己不再收容这么个明显精神不正常的超大号小孩的决定有多么英明时,艾丽斯离家出走了,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有所反抗。不过我知道她会回来的,这一点我毫不担心。她对我的爱太深了。我终于不用再看见那个蠢货了,但艾丽斯还是一直坚持去探望他。
我本人和我已完成的作品,至少已经有十八次被用作学术论文的主题了,甚至还有几本刊物试图要解构我所写的故事。我一直有意回避这些学生,可他们却一门心思要找出我作品中所有隐藏的信息和深意。
艾丽斯时常建议我请个秘书。“你哪有时间处理这些事情!”她说。艾丽斯很努力地绘制插图,有时候我会为她做饭,她非常感激。不是我想嘲讽艾丽斯,但也的确是因为她,这一切才有了可能。她始终忠贞不渝,这是作为一名妻子的宝贵品质。
那是2001年3月的一天,我正随意地翻阅着星期六的《爱尔兰时报》,无意间翻到了我父亲的讣告。
“……其妻茱蒂丝及爱子菲利普深切哀悼……”
对于这则消息我不知该做何反应。我早已接受了他不想我介入他的生活这一事实,但内心始终抱着一丝希望,幻想着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醒悟过来,原谅我在他心中曾犯下的某种过错,幻想着他会为我的成功感到骄傲并承认我这个儿子。现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已经破灭,那则讣告的措辞还是意外地刺痛了我。我也是他的儿子,可是却配不上只言片语。
葬礼弥撒安排在星期一的早上。好奇心作祟,我告诉艾丽斯我要进城参加会议,然后去了哈丁顿路教堂。到了向死者亲属致哀的时间,我也随着人流一起拥上前去。茱蒂丝流着泪握住了我伸出去的手。
“奥利弗!”她红着脸,转身对着菲利普说,“你不记得奥利弗了吗……你们学校的?”
菲利普抬起头,我看见他眼里满是泪水和痛苦,不知他为何会有这种感受。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出现十分不解。“当然,我记得,谢谢你能来。我听说你现在是个作者了?”
“是作家,对,”我说,“我写童书。”
“对对。”
“请节哀顺变。”说完最后这句话,我就走开了。
圣菲年斯学校的丹尼尔神父在教堂外面叼着烟斗抽烟。他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感谢我每年对学校所做的捐赠。“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挺艰难的吧……”他说。
“茱蒂丝和菲利普……他们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吗?”我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我想茱蒂丝是知道的。”他摇摇头,“那篇讣告……那是你父亲的意思。我很抱歉。他不想跟你有丝毫关联。”
2001年,在我父亲去世四个月之后,我收到我的弟弟菲利普的来信。他母亲将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告诉了他,他很遗憾没能早点知道这件事。他想约我见面。我花了好几天来反复斟酌是否要见他。他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可以交谈的?然而,也许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跟他约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私下见面。
他紧张得一塌糊涂,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他就那样抛弃了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可受不了这种多愁善感的调子。
“你是个牧师?”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个职业。
“是的,没错,我一直都……嗯,印象中我一直都想当个牧师。从我大概十四岁起就是这样想的了。”
“为了跟他一样?”我嗤之以鼻,“还是为了远离他?”
他一脸不解。
“你知道他从前是个牧师吧?在……在有我之前?”
“对,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并不想‘远离他’!”
“你不想远离他那样一个无情的铁石心肠的浑蛋?”我感觉自己的脾气快要爆发了。
“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的弟弟说道,“他是个好父亲,他关心体贴、慷慨大方,充满了慈爱。他很爱我们。”
我的父亲,慈爱?体贴?我一直以为他对待他的妻子和儿子就跟对待我一样冷酷无情。我本以为菲利普也是在充满恐惧的环境下长大,以为茱蒂丝对她的丈夫充满了畏惧。我想要破坏点什么,想要撕咬点什么。
本以为我求得父亲原谅的希望都已随着他的尸骨入了土,现在看来我错了。我突然感到一阵飘摇、一阵失重,就像有什么极端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一般。热气涌上我的脸。我又一次遭到了彻底的抛弃。我被骗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菲利普却不要我?菲利普那张真诚坦率、毫无心机的脸,看上去太需要我的拳头伺候伺候了。
我的思绪回到了若干年以前,那时的我在贫穷和绝望之下都做了什么样的事。如果当时能有父亲的经济支持,那样丑陋可怕的行为我根本不会考虑。“已经太晚了。”
在我从学校毕业一个月前,父亲通过邮件寄来一张五十镑的支票,信中还附有一张简短的字条,让我年满十八岁后去找套公寓,再给自己找份工作,别再指望他会给我更多经济上的支持。
对于要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的人生,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在大学第二学年末考试临近时,我去了法国阿基坦的一家农场,边打工边度假。那里有一座城堡、一片葡萄园,还有橄榄园和桃园。戴格斯城堡年迈的主人很友善,我到藏书室报到的第一天,他的外孙让·吕克也在那里,先生要给他外孙讲故事,让我在一旁坐下。
他告诉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断断续续为女儿和外孙写了一系列的这类故事,但都是手写稿的形式。他的右手患上了麻痹症,无法保证清晰的书写。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故事都打印出来,然后粘贴在他专门买来的一些昂贵的皮封本子里。
老先生对待我就像对待儿子一般,我感觉自己跟老先生和小男孩走得越来越近。我成了他们秘密天地中的一员,他们没有丝毫顾虑地接纳了我。我享受他们的陪伴,没有丝毫厌倦,好像没有任何的关系能够比我们三个男人之间的这种柏拉图式的关系更有价值,我们就像是一个家族中的三代人。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能够对人倾吐内心的想法。我把我父亲对我的漠视告诉了先生。听完他十分震惊,疑惑地摇着头,仿佛在说:“怎么会有人不为你这样一个孩子感到骄傲呢?”看到他的态度,我更爱他了。
为了让戴格斯先生喜欢我喜欢到愿意“收养”我的地步,我策划了一起火灾,想充当一个救命英雄,却从未想过,阴差阳错断送了先生和外孙的性命,成为一个杀人凶手。
从大学毕业后,我本想自己做生意,可我一没资本二没东西可以抵押,所以根本不可能实现。出于经济上的窘迫,同时也为了寻求一些指引,我甚至在某天晚上去了父亲的家里。按响门铃之后,我后退一步等人应门,我看到窗帘动了动,他在窗帘缝里看见了我,接着,窗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合拢起来,大门始终紧闭着。
后来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个装着皮封本的箱子。这些故事可以成为我的救命稻草。他为什么选择了我?如果祖孙二人还在人世,如果我有幸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这些故事是不是也会成为我的财产?我是唯一获得老先生信任来誊抄这些故事的人。
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一切就变得容易了。我用英语把故事重新改写即可,把所有容易被识别出来的细节都改掉,稳妥起见,还用笔名来发表。
我接触的第一家出版商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这样的兴趣给了我信心,我请了一位经纪人,他很快为我敲定了一份报酬空前丰厚的合约。一个月后,在我经纪人代理的另一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我遇到了艾丽斯,她将会给我的书绘制插图。当我看见她笔下菲利克斯王子的初稿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没有任何指导的情况下,她准确地捕捉到了九年前去世的那个法国小男孩的神韵。
勾引艾丽斯的手段都是经过我精心策划的,没想到竟然出人意料地容易。和艾丽斯结婚后,我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然而,我这个温顺的妻子竟远比我想象的要阴险狡猾。
几天前,她结束了在法国的烹饪课程,一个人回来了,晚餐时她故意给我看了学校的传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城堡的照片,我一下子惊讶得哑口无言。
她站起身,拿走了我手里的叉子,弯腰把脸凑到我面前。“你是个冒牌货,是个骗子,是个小偷!”
我给了她一拳。这应该是世上最自然的反应了吧。
我的妻子,从前我一直以为她是只怯懦的小老鼠,可她现在已经磨尖了利爪,显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猫科动物的傲慢。在我从纳什酒吧短暂消遣回来之后,我发现她已经打开了木箱子上的锁,那些皮封本就摆在她旁边的餐桌上。她的行李箱竖在她旁边,箱子在她从法国烹饪学校回来后才刚刚拆开包。看来她是准备离开我了。
可就在那时,她平静地告诉我,行李箱是为我准备的,她要把那些书还给薇洛妮克夫人,而我必须离开她的家。我开始为自己辩解。把这些本可能会被废弃的书拿去出版能有什么好处?
艾丽斯根本不想听我的解释。她说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谎言,她提醒我,正是因为这些书,她当初才会爱上我,还回想起我曾经对她说过的许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什么“没有你我写不出这些”“你是我的灵感源泉”之类的,还有我在文末致谢部分曾经写给她的感激之词:“……最后,还要将我最美好的祝福送给艾丽斯,没有她这一切都无法实现。”
强烈的羞愧感涌入我的脑中,我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男孩,那个因为把果汁洒到身上而不配见自己父亲,还被父亲当牲口一样检查缺陷的男孩。
以上内容节选自《只有他知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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