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选读
文:黄永玉
说是有幅墙上装饰画,那个花裙女孩骑的毛驴前脚画反了,要重画。刚好这事情交给序子的这一组。
张文元问大家:
“反了吗?我不太看得出来。”
跟着就有人说反或者说不反。也有人说鞍垫子花布挡住驴脚,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西厓轻声问序子:“你觉得……”
“当然反了!”序子说。
“我看也是。”西厓说,“不改不好!你画个样子我看看!”
序子按原设计稿细细画了个小稿子。
张文元看了稿子大声说:“张序子认真,还是改了好,你干脆把大稿子画了算了。”
这是在办事,不是劝酒,没什么好客气的。序子趴在地上按原画尺寸重新粘了张大纸画将起来,好不容易画到下午三点多,几个人接过下手忙起来。
所有布置事项要在今晚十二点钟之前做完,明天下午两点钟园游会正式开幕。铁板钉钉,没客气话好讲。
序子也奇怪,哪个有那么大本事,叫谁谁来,还都是心甘情愿、满胸腔高兴和荣幸,都晓得是宋庆龄——孙中山夫人交待下来的事。序子心想,只要跟着前头“羊呼噜”的铃铛走没错。
(走在前头的老羊,在北方都称作“羊呼噜”,脖子上挂个铜铃铛,边走边响,群羊就跟着铃声走。
“羊呼噜”最懂羊倌的信号。
几十年前,山西昔阳县大寨那位老农民、做过副总理的陈永贵下山之前就说自己是个“羊呼噜”,了不起!听这话神韵多足!多亲切!)
那么多人在院子里忙,居然不显挤,想想这院子有多大!大伙还真的忙到半夜才散。
接着下半夜的工作就更是烦琐细致不堪。只剩下明天一个上午的时间了,要做到这番豪华热闹景致干净得从没来过凡人的程度,这番手段也只有上海老行家办得到,外地人连听也没听说过。
序子仍然回虹口九〇四弄搭地铺,李桦懵里懵懂开门让序子进去,话也不说一句径自睡觉去了。序子关上大门,摊开两人早为他准备好的睡具,罢了洗漱,就地卧倒不醒人事。
第二天,上半天,序子对两个人讲完昨天的热闹;下半天,一起随便吃了点午饭,一单一双坐了三轮车来到俱乐部门口。
门口已经很隆重了。十几个雄赳赳的壮汉检查门票。街两边站满了人在看歌星和电影明星。他们眼睛尖,百米外就认出那是白杨,那是张瑞芳,那是周璇,那是王丹凤,那是刘琼,那是金熖,那是石挥,那是白虹,那是孙景璐,那是姚莉……
其实真正要紧的人他们不认识。银行大亨、江湖大亨、公司大亨才是真正决定大家过日子的人。这些人的相貌让电影、戏剧、文艺表演给歪扭了,到真人站到跟前的时候反而觉得不怎么自然。
“恶人恶貌,善人善容”,老实人总上这八个字的当,他不晓得,天下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有时候是善人善容之徒做的。人都喜欢用看戏的眼光衡量处境,这怎么行?
眼前,犯不上发这么多议论,邀这些大亨来主要是掏他们的腰包,要他们做好事,拿钱出来救救流徙四方的儿童。面子是给足了,是孙夫人宋庆龄,全中国没二话说的人。
序子跟李桦坐一部车,余所亚单独坐一部车。到目的地之后,李、余各付各的钱,三个人掏票进了大园子。
草地、小厅、大堂、楼上客厅都挤满了人,各找各的相熟聊天。喝汽水,喝红酒,喝加牛奶加白糖的咖啡或茶,尽肚子灌,不要钱。来来回回还有招待员托着盘子不声不响、微笑着请你吃永远吃不饱的小点心。
木刻协会除李桦、烟桥之外来的人好像不多,美术家作家协会包括漫画家协会的人倒像是合家光临,连乐平和雏音都盛装露脸了。电影、音乐界来的人最多,男男女女都引人注目,这次的募捐全靠他们了。
大堂的椅子围了四大圈,中间起码留了两亩多地的空间,乐队在靠墙的矮台子上。草地上、走廊里、小茶厅、楼上几个厅里头的人都聚拢到大堂来了,坐在四围椅子里。乐队前头空出的四排高低椅子还等人来坐。谁呀?谁有胆子往那头坐呀?问序子他就不敢,问乐平、李桦、烟桥也不会敢。
最可惜阿湛来不了。他要来,就会一个个把所有的人都指给序子看,那是谁、谁、谁。其实序子的趣味重点并不在谁、谁、谁身上。能在舞台上看到他们的艺术成就,回到生活里头,你和他熟、能交谈,就佩服欣赏他。不熟的话,就远远地尊敬他。
他本人不带“戏”回家。工作完了,当然回到自己原来“人”的位置。新鲜萝卜和腌萝卜的关系。一经腌过走到哪里都带腌萝卜味,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是这种结局。
不把演员当平常人这不公道,做朋友也难。
当然也有艺术家不习惯你忘记他是腌萝卜(包括画家、书法家、这个家、那个家……)。这是另一回事。
序子想到这里的时候,人来了,乐队奏欢迎曲子。
平常报章杂志看到的都变成活人出现了。郭沫若、茅盾、阳翰笙、田汉、叶圣陶、欧阳予倩、熊佛西、梅兰芳、程砚秋、臧克家、叶以群、黄炎培、柳亚子……和一时还认不出来的老头们……
他们当当然然坐进为他们空出来的椅子上。
陶金司仪,宣布开会。
郭沫若致开幕词。
黄炎培演讲,阳翰笙演讲,仿佛还有电影界、音乐界、文学界,各界代表演讲祝贺。
节目开始:
郎毓秀唱:《杯酒高歌》。
管俞宜萱唱:《旗正飘飘》。
戴爱莲表演:《哑子背疯》。
熊佛西率上海戏剧学校表演高尔基的《夜店》片断(赵子白还是哪一位的主演,模糊了,请原谅)。
周璇唱:《四季歌》《天涯歌女》《夜上海》。
白虹唱:《郎是春日风》《……》
姚莉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一个人没有事的神气对叶以群耳朵闪了一下(这是以后几个人聊天回忆出来的)。节目缓缓地从容进行着。
忽然间动静大了,你猜怎么的?孙夫人宋庆龄驾到。
谁也料想不到她会来。全场沸腾,郭沫若赶快让出中间位置,护卫人员招呼热情的人们别再上前握手,安顿了夫人坐下。
序子轻轻对叶苗说:
“没想到夫人这么好的兴致!”
叶苗附着序子耳朵说:“有事!”
“什么事?”序子问。
“听说特务要来捣乱!”叶苗说。
“那怎么办?”序子问。
“她一到,天下太平了!”叶苗说。
陶金宣布:“舞会开始!”
乐队用心奏出轻柔的舞曲。
一对对缓缓回旋的舞伴轮流着经过孙夫人身边致敬。夫人微笑点头,她在认真欣赏。
这之间,自自然然有一道敬畏的界线,要不然大家都会拥上前去赞美她:
“你是世上最美的战士!将爱献给世人,却勇敢地辜负自己!”
听说这场舞会收获空前,报纸上发了大消息,各个文艺团体和协会都收到兴高采烈的感谢信,中国保卫儿童委员会多谢大家……
序子回闵行中学上课。校长和同事都看到新闻报道,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序子一五一十讲完了热闹经过。
分了序子一间铺地板的房间,有办公桌、待客的木头沙发和茶几,有衣柜、书架。让人舒心的是两扇长窗,窗外远近是几层高树和草地,不清楚再过去是什么地方,反正觉得不坏,有空当去走走。
校长少见的和蔼可亲,难怪他姓“温”,“温洗尘”:“张先生,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不周全的,请告诉我!”
“温校长,你这么忙,真不敢当。一切都很好了。我也正想找你请教,说一说对我美术课的安排。”序子说。
“哎呀!哎呀!原来学校里的孩子们多少年没上过美术课了,难得有个美术先生。张先生又是木刻专家,美术方面我是个外行,张先生怎么说就怎么好吧!”
“校长,你听我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人,我的学识很浅。我只是想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考虑一些实际的事情而已。如果不耽误你的时间的话,请你稍微坐半点钟,让我把想法说一说。”序子也算是难得这么认真。
“太好、太好!你请讲。”温校长坐下了。
“美术课程在小学、初中,是培养美的爱好,不是培养未来的画家,在日常生活里让孩子懂得美和丑的区别,所以我不赞成孩子上美术课临摹名家的作品。这样会让孩子觉得艰难,没有兴趣,目标不清楚。即使是成年人想学美术,临摹名家作品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序子说。
“那你认为让孩子学美术做什么呢?”校长问。
“玩!”序子说。
“玩?然后呢?”校长问。
“你讲的然后是指比较高一班的学生?”序子问。
“可以这么说。”校长说。
“讲一点美的技术和美的规律。”序子说。
温校长站起来说:
“看起来,小孩学美术这个问题不是个小问题。我要回家好好想想。我倒真希望你给孩子上课的时候让我有机会听听。”
“有空我还想去拜会生物课方面的先生,跟他们通通气。”序子说。
“你是指动植物课?”校长问。
序子点头。
插图: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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