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同化经常是相互同化,征服者被被征服者征服。亚历山大征波斯,“他梦想把波斯和希腊两个民族和文化融合成一体,东方征服了这位凶猛的征服者”,在国家制度的层面上,他是效仿波斯,所谓“希腊化”,其实也可以说是“波斯化”。从帕提亚到萨珊波斯,我们看到的是,希腊的影响在逐渐消退。希腊城、希腊语、希腊雕像都没能扎根波斯。波斯还是波斯,顽固地信自己的教,说自己的话,用自己的制度管理自己的国家。
波斯波利斯的黄昏 任超 摄
大波斯为什么败于小希腊
文 :李零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人认祖归宗,把希腊当欧洲历史的源头。其实,现代欧洲是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遗产,中世纪基督教世界是罗马帝国解体的遗产。它跟罗马的关系要比希腊更直接。20世纪80年代,大家以为,欧洲先进,全靠民主,民主的摇篮是希腊,民主的基因在雅典。这很符合那个时代的思潮,但跟实际历史对不上号。 希腊是在现代背景下被发现,被解读,被美化。薛西斯败绩欧洲,被看似弱小根本不堪一击的希腊打败,是个希腊人自己都纳闷,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因此很有文学效应。这事常被西方人渲染为“民主打败专制”。近年,美国拍了两个样板戏,《三百壮士》《亚历山大》,更把这类神话吹破了天。 下面讲一点感想:
1.地理上的希腊是一堆半岛、小岛的统称,从地图上看,简直像一堆碎片。它并不是古代世界的中心,而是僻处其西隅。整个环境,不是山,就是海。希腊有农业,但农业不发达,粮食要从外面进口(从黑海沿岸和其他地方进口),出口产品是橄榄油、葡萄酒和图绘精美的陶器。他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拿这些东西换吃喝。海上贸易和海上劫掠是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他们像骑马民族一样,流动性很强,只不过不是逐水草而居,而是哪儿有买卖上哪儿去,四海为家,到处移民。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近代欧洲的海外殖民。它跟波斯的关系,主要是从海上挖墙脚,侵扰小亚、河西和埃及。
2.希腊分亚洲希腊和欧洲希腊,好像一条裤子有两个裤管。欧洲希腊在巴尔干半岛的南部,是左边的裤管;亚洲希腊在小亚细亚半岛的西端,是右边的裤管。色雷斯和马其顿是连接两者的裤裆。这两个希腊,隔海相望,中间散落着很多岛屿。岛屿分属两个希腊。当时的海上分界线是赫勒斯滂海峡。波斯西征,要穿越这个海峡;马其顿东征,也要穿越这个海峡。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就在海峡南口的右岸。欧洲希腊是亚洲希腊的母国,亚洲希腊是欧洲希腊的子国,两者同文同种,宗教信仰一样,有历史认同感。但亚洲希腊是波斯帝国的一部分,在波斯境内;欧洲希腊不归波斯管,在波斯境外。
大流士宫 梁鉴 摄
3.欧洲希腊是波斯帝国境外的一批自治城市,并不是一个统一的领土国家,勉强称为国家,也多是一城一国的蕞尔小国,即所谓城邦,苟无敌国外患,往往钩心斗角(如雅典和斯巴达,雅典和埃吉那,斯巴达和阿哥里斯),而且特别吃贿赂。这群小国,早先是南强北弱。<1> 马其顿在北,雅典在中,斯巴达在南,是三个大家最熟悉的名字。这三个国家,起初斯巴达最强,雅典其次,马其顿最弱,但后来怎么样?是北方统一南方。<2> 它们,斯巴达是双王制,雅典是僭主制或民主制,马其顿是君主制。其共同点只是自治,而不是民主。民主制不仅不是希腊唯一的制度,也不是雅典唯一的制度。
4.亚洲希腊是波斯帝国的西境,主要指爱奥尼亚。大流士一世曾于小亚细亚半岛设五大行省,卡帕多西亚、亚美尼亚在东,爱奥尼亚、吕底亚、卡里亚在西。爱奥尼亚在西三省中最靠西。这一地区是希腊世界中最富裕、最繁荣也最先进的地区,很多优秀的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和历史学家都出生于此。如希腊哲学,雅典哲学(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后起,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多来自小亚细亚半岛及其邻近地区,即东部希腊。凡讲哲学史,首先都会提到米利都三杰: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赫拉克里特也是爱奥尼亚人。其实,亚洲希腊曾比欧洲希腊发达。
阿帕丹东阶第十二图:爱奥尼亚人 任超 摄
6.早期城邦去氏族制未远,政体仍以族群为背景。当时的族群有土著、外来之分,有山地、平原、沿海之分,并跟职业传统有关。如贵族多是能自备甲盾、马匹的武士,富人主要是工商业主。斯巴达尚武,一直是军人专政,当然推行贵族制。雅典重工商,才提倡僭主制或民主制。表面上,君主制和僭主制是一人说了算,贵族制和寡头制是少数说了算,共和制和民主制是多数说了算,好像君主和僭主是一码事,其实不然,僭主不是世袭君主,只是权重一时的执政官,他是因平民弱而贵族强才独断专行,但势单力薄,又不得不寻求平民的支持,有时甚至出自民选。在古人看来,反而和民主制是一路。
巴比伦北宫遗址 刘拓 摄
9.波斯是大国,大国靠兼并而立。它分五大块,小亚细亚是第一块,地中海东岸是第二块,埃及是第三块,两河流域是第四块,伊朗和伊朗以西是第五块。两河流域,农业背景最深,是帝国的中心。西边三块环地中海,有航海背景。东边一块有游牧背景。三种生态环境,它都有。这五大块,包含种族、语言、宗教、文化不同的许多国家,硬捏一块儿,免不了有裂痕,加之税负很重,叛乱此起彼伏,往往“按下葫芦浮起瓢”。其边患主要来自沿海各省,特别是小亚细亚和埃及,伊朗以东也有乱子。波斯控制着从黑海沿岸到地中海东岸和埃及的广大海域,断了希腊的财路。希腊跟波斯过不去,那是理所当然。
波斯五都
10.希腊世界都是小国,小国无力抗衡大国。抗衡大国,只能靠联合。波斯打希腊,反而促进了希腊的联合,<8>中国古代有会盟,盟主是霸主。<9>比如春秋五霸,都是通过会盟当霸主。雅典有提洛同盟,斯巴达有伯罗奔尼撒同盟,盟主也是霸主。小国如何变大国,按我国讲法,是由邑而国,由国而霸,由霸而王,由王而帝。西人所谓的“雅典帝国”“斯巴达帝国”,<10>只是霸,不是帝。马其顿统一希腊,也只是王,还不是帝,吞并波斯才是帝。国家形态演进,由小到大、由分到合是主流,非把小国寡民当最高形态,肯定不对,不仅不符合古代大趋势,也不符合现代大趋势。<11>
11.国家,大点儿好,还是小点儿好,古今颇有争论。现代欧洲,直到今天,还是小国林立,这是蛮族入侵的结果,属于倒退。近代,历史上的大国被西方肢解,那是殖民时代造成,除了便于分而治之,毫无道理可言。国家形态演进,从全世界的历史看,城邦是原始形态,帝国是发达形态,绝对不能倒过来讲。否则,欧洲就不该有马其顿帝国和罗马帝国。而没有罗马帝国,也就没有基督教世界。没有基督教世界,也就没有今天的帝国主义,更不可能有欧洲统一和全球化。我们不能说,天下国家,小必好,大必坏,俄罗斯、中国太大,大必须解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看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也应该解体。
12.希波战争,希腊打败波斯,怎么看怎么像《三国演义》中的赤壁之战。真的,谁能想到呀,曹操,舳橹千里,旌旗蔽云,怎么反让孙、刘联手,借东风,用火攻,打了个落花流水。其实,在人类军事史上,这种冷门是家常便饭。即使现代,以小胜大,以弱胜强,也有不少例子。它丝毫不能证明,蜀、吴比魏国有什么优势。奥姆斯特德说,“对于这个帝国而言,希腊从来就不是一个严重的政治威胁。因为希腊并不是一个政治实体,而是许多的希腊国家”,<12>“传统的说法必须纠正……我们所积累的全部知识,只能证明当波斯帝国在进攻独立、弱小而又分散的希腊城邦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力量”。<13>
13.西方史学有所谓“希腊化时期”,通常指亚历山大东征到托勒密灭亡(前334 —前30 年)。这个概念是1836 年德国历史学家德罗伊森提出来的,它要强调的是西方化东方。奥姆斯特德说,这个化早在亚历山大东征之前一个多世纪就已开始,大约在阿尔塔薛西斯二世时。<14> 但这样的化,只是万邦来朝的一部分。波斯何止这一化,它还有埃及化、亚述化、巴比伦化、吕底亚化。比如波斯波利斯出土,亚历山大部下打碎的潘尼洛普像,<15>就是典型的希腊作品。这就像罗马帝国解体前,罗马化带动日耳曼化;罗马帝国解体后,日耳曼化带动罗马化,是个互相补充的过程。
潘尼洛普像
白色大理石波斯波利斯薛西斯后宫出土
伊朗国家博物馆藏 梁鉴 摄
14.历史上的同化经常是相互同化,征服者被被征服者征服。希腊都是小国,没有治理大国的经验。亚历山大征波斯,“他占领的地区是仿照波斯行省机构来组织的”,“他梦想把波斯和希腊两个民族和文化融合成一体,东方征服了这位凶猛的征服者”,<16>在国家制度的层面上,他是效仿波斯,所谓“希腊化”,其实也可以说是“波斯化”。“后希腊化时期”,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从帕提亚到萨珊波斯,我们看到的是,希腊的影响在逐渐消退。希腊城、希腊语、希腊雕像都没能扎根波斯。波斯还是波斯,顽固地信自己的教,说自己的话,用自己的制度管理自己的国家。我们从元史和清史,很容易理解这一点。
居鲁士二世像,帕萨尔加德阙门R
16.有人说,亚述帝国是世界第一帝国。其实,它只是波斯帝国的铺垫。波斯才是第一个世界性的大帝国。研究帝国主义史,这是很好的借鉴。希腊,以小国胜大国,也是今天还有的事。波斯帝国的陨落,有很多负面经验值得探讨。比如它的苛捐杂税,比如它的穷兵黩武,比如它的地方分裂,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大帝国的通病。现代西方人读这段历史,往往认同希腊,而诋毁波斯,以为自己是“当代希腊”,伊斯兰世界是“当代波斯”。其实这是读反了。他们完全忘了自己所处的历史位置,历史已经大翻盘。其实,当时的波斯才是“帝国主义”,希腊反而是“亚非拉”,跟现在的东西方,地位正好相反。
最后,让我从奥姆斯特德的《波斯帝国史》抄几段话,作为结束:
经过这么多年,阿契美尼德时期的东方资料慢慢收集齐全了。它们的贡献特别宝贵,因为它们恢复了至今为止一直严重倾向于希腊作家的平衡。<18>
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到,当我们仅仅通过希腊作家的眼光来观察问题的时候,即使有最优秀的历史学家帮助,自己对帝国的了解仍然是多么的不完整。在这个时期的绝大部分时间之中,东方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直到这个时期结束的时候,上流社会可能采用了某些希腊文化表皮的东西。但是,这种模仿是肤浅的。希腊雇佣兵为了报酬受雇于宫廷、叛乱者或相互对立的王国,他们并不是优秀文化的传播者。因为他们对希腊文化的敌视,超过了对希腊文化的忠诚。
我们前所未有地认识到,对于这个帝国而言,希腊从来就不是一个严重的政治威胁。因为希腊并不是一个政治实体,而是许多的希腊国家。在这些国家出现之后不久,帝国就征服了这些国家之中最强大、最富裕和文化上最先进的国家。而且,他们大部分留在了这个帝国之内。现代考古发掘证明,由于他们完全处于波斯人统治之下,生活受到了深刻的影响。我们可以看到,大流士和薛西斯是如何征服少数仍然保持自由的希腊国家的。但是,我们也可以分析波斯人所犯的一些严重的错误。尽管由于不断的内战使他们遭到削弱,但当这些自由的国家实力增长之后,我们可以描绘出波斯在军事实力方面的衰落,同时在外交手腕方面有所改进的过程。不论是内部的腐败,还是总督和各地国王汹涌的革命浪潮,这个过程一直在继续着,直到波斯人用波斯“弓箭手”——钱币——进行贿赂,使他们获得了自由希腊仲裁者这样令人羡慕的地位为止。
由于希腊雇佣兵、商人日益深深地渗透到这个帝国境内,由于雇用希腊医生、运动员、雕刻家和厨师,由于希腊哲学家、文学家和科学家的访问,希腊化时代的曙光已经出现。当亚历山大以武力侵略消灭了这个帝国之后,东方暂时丧失了自己的世界地位。东方如何迅速地恢复了自己了不起的统治地位,则是必须留待下一卷解决的问题。<19>
如果说希波战争多少有点像个老掉牙了的故事,但它对我们仍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在说到这个故事时,我们自然会把自己认同于希腊人。因为我们的叙述几乎完全是建立在希腊人希罗多德叙述的基础之上的。我们完全忘记了我们离开市民大会的舞台已经很久了。那时,我们就像雅典人一样,自己管理自己。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世界帝国,我们也有波斯帝国一样的问题。我们不仅应当反复阅读希罗多德那些令人愉快的故事,我们还应当正视今日美国遇到的困难。<20>
他说得多好。
注释
<1>希腊文明是从克里特岛传迈锡尼,由南向北传,但征服者,一波接一波,却多半来自北方。
<2>波斯打希腊,必须穿越赫勒斯滂海峡,越色雷斯、马其顿,从北往南攻,先打雅典。马其顿曾被波斯兼并,跟色雷斯拼一块儿,设为斯库德拉省,是最先臣服的国家,但统一希腊反而是它。
<3>世袭制在历史上曾经是一种很普通的制度。不仅君权可以世袭,教权可以世袭,就连各种手艺和技能也往往世袭。这种制度与分工和专业化有关,与权力集中和财富集中有关,与战争威胁和国家安全有关,唯独与道德无关。现代老板难道就不世袭,难道就不专制吗?
<4>法制用以齐民,主要与世俗管理有关,不像现在理解,一定与民主有关。
<5>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第53页。
<6>《历史》,Ⅵ. 43:“翌年初春,大流士解除了其他所有将领的职务,而委派戈布里亚斯的儿子玛尔多纽斯,率领着一支庞大的军队抵达沿海地带……在行军过程中,玛尔多纽斯沿着亚细亚的海岸航行,进入伊奥尼亚地区。这里我要叙述一件奇事,它将使不相信波斯‘七人帮’当中的奥塔涅斯建议波斯实行民主制的那些希腊人大为震惊。原来玛尔多纽斯废黜了伊奥尼亚诸邦所有的僭主,而在这些城邦中建立起民主制。”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第193 —194 页:“大流士下令马多尼奥斯废黜所有的僭主,他们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同时,将爱奥尼亚的城市国家改组为民主制政体。在历史上,民主制破天荒地征服了希腊世界大片重要地区。一个坚强的婴儿,竟然要依靠‘蛮族’君主的保护!”
<7>希波战争的大功臣,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和葆萨尼阿斯(Pausanias),一个是民主派,一个是贵族派,全都投了波斯。
<8>雅典和斯巴达是宿敌,有如春秋时代的吴、越。但《孙子??九地》说:“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
<9>《左传》昭公四年:“椒举言于楚子曰:‘……夏启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有岐阳之蒐,康有酆宫之朝,穆有涂山之会,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
<10>奥姆斯特德说,公元前454 年,雅典成为帝国。参看氏著《波斯帝国史》,53 页。但此时的雅典,不过是我们说的霸。
<11>欧洲虽小国林立,但现代国家的建立靠绝对主义,现在更推行欧洲一体化。其殖民地,如美国是多种族多文化的联邦制大国。美国反而是欧洲的榜样。
<12>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第53页。
<13>同上书,第186页。
<14>同上书,作者序,第8页;正文,第479—480页。
<15>潘尼洛普(Penelope),奥德修斯(Odysseus,或译尤利西斯)的妻子,见《奥德赛》。
<16>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第629页。
<17>现代社会的顶端,以美国为榜样,是以金融、科技和军工生产为三大支柱。脏活累活苦活,什么都往落后国家转移,就连打仗都想找替死鬼,正是走在这条路上。其他国家,亦步亦趋,也在跟进。
<18>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作者序言,第6页。
<19> 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作者序言,第9—10页。
<20>同上书 ,第1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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