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苏童
露天电影已经离你远去,这时候你才意识到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
直到现在,我的记忆中还经常出现打谷场上的那块银幕。一块白色的四周镶着紫红色边的银幕,用两根竹竿草草地固定着,灯光已经提前打在上面,使乡村寂寞漆黑的夜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明亮欢快的窗口。
如果你当时还匆匆行走在通往打谷场的田间小路上,如果你从城里赶过来,如果新闻简报已经开始,赶夜路的人的脚步会变得焦灼而慌张。打谷场上发亮的银幕对于他们好像是天堂的一扇窗,它打开了,一个原先空虚的无所事事的夜晚便被彻底地充实了。
农用拖拉机、打谷机和一堆堆草垛湮没在人海中。附近乡村的农民大多坐在前排,他们从家里搬来了长凳和小板凳,这样的夜晚他们很难得地成为特权阶层。更多的是一些像我们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和青年人,他们在人群里站着,或者在一片骂声中挤到前排,在一个本来就拥挤的空间里席地而坐,对来自身边的推搡和埋怨置之不理。银幕的反面也有人坐着,那些人显得孤傲一些,为了不与他人拥挤和争吵,情愿欣赏一部“左撇子”电影。
电影开始了,打谷场上的嘈杂声渐渐地消失,人们熟悉的李向阳挎着盒子枪来了,梳直发的让年轻姑娘群起效仿的游击队女党代表柯湘来了,油头粉面的叛徒王连举来了,阴险狡诈的日本鬼子松井大队长也来了,孩子们在他们出场之前就报出了他们的消息,大人让他们的孩子闭嘴,实际上这是一次人群与电影人物老友重逢的欢聚。
打谷场上的人们凭借经验等待着那些朋友的到访,不管是英雄还是坏人,他们一视同仁,热情地报出你的名字。如果正值冬季,西北风会搞些恶作剧,那些出现在电影里的人,男的,女的,他们的嘴脸都随风歪斜着,不仅是坏人,好人或者英雄也被讨厌的大风吹歪了嘴脸。我记得在一个大风之夜,美丽的女英雄柯湘始终歪着嘴巴高唱着《乱云飞》。
打谷场上的欢乐随着银幕上出现一个“完”字而收场,然后是一片混乱。有的妇女这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于是尖声叫喊着孩子的名字。也有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突然扭打在一起,引得人们纷纷躲避,一问原因,说是在刚才看电影时结了怨,谁的脑袋挡着谁的视线,谁也不肯让一让,这会儿是秋后算账了。我那会儿年龄还小,跟着邻居家的大孩子去到一个个陌生的打谷场,等到电影散场时却总是找不到他们的人影了,因此关于露天电影的记忆也少不了那些令人恐惧的夜路。
我记得那些独自回家的夜晚,随着人流向田间小路走,渐渐地,同行的人都折向了其他的村庄,只有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环城公路上。乡间的空气与工厂区完全是两种气息,干草的清香和农家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扑进你的鼻孔。
露天电影已经离你远去,这时候你才意识到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不安分的孩子开始为一部看过多次的电影付出代价。代价是走五里甚至十里的夜路,没有灯光,只有萤火虫在田野深处盲目地飞行着,留下一些无用的光线。
有几次我独自经过了郊外最大的坟地,亲眼看到了人们所说的鬼火(现在才知道是骨殖中的磷元素在搞鬼),而坟地特有的杂树乱草加深了我的恐惧。我摆脱恐惧的方法就是不向恐惧的事物张望,我向公路的另一边侧着脸,侧着脸狂奔,听见风呼呼地划过我的脸颊;所见坟地向身后渐渐地退去。当城郊接合部稠密的房屋像山岭一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觉得那些有灯光的窗口就像打谷场上的银幕,成为我新的依靠。我急切地奔向我家的窗口,就像两个小时以前奔向打谷场的那块银幕一样。
本文摘自苏童散文集:
《活着,不着急》,苏童著,中信
作家 苏童 / 潘石屹 摄
苏童,作家,中国文坛“先锋派”主将,现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苏童的文字具有细腻、悠远的特征,同时在文字深处又展现了人性本来的纯粹模样。
作品曾获得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等多项重大文学奖项。其代表作《妻妾成群》曾被张艺谋改变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影片获奥斯卡金像奖提名。小说《米》《红粉》《妇女生活》也先后被搬上银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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