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行文是文言文,说话却很通俗,并非一定要之乎者也。据我所见,文人臣子们多行文言文,帝王倒是爱实际,比较通俗化。
帝王说话、批折子通俗化的原因大概是可以说得比较实际,能解决问题。因为文言文行文有一些“毛病”,会产生歧义。这不仅仅是我们现代人读着不理解,在古代也有人不理解的。因为文言文讲究“谦”,就是话不能说得难听,称呼上要客气,有时客气得过分,如司马迁给任安写信,就说“太史公牛马走”,自称自己是个在牛群马群里跟着走的人。称对方为“阁下”“足下”,称自己为“鄙人”“卑职”,这都还好理解。
但有时候就委婉过度,不花点心思揣摩就出大乱子。所谓的委婉而说,就是拐弯抹角地说。《汉书·萧望之传》就有这么一件事:汉元帝时,担任中书令要职的宦官弘恭和石显,诬告元帝的师傅萧望之、周堪等,要求“请谒者召致廷尉”。
汉元帝刘爽初即位,不懂官场委婉、奏折曲折的表达之意,“廷尉”在汉相当于公安机关兼法院机关,他以为“谒者召致廷尉”就是让掌传达的人把他们喊到司法官那里去问问情况。却不知“谒者召致廷尉”便是逮捕下狱的委婉语。他就批准了弘恭、石显的报告,于是造成误会,把自己所尊敬的师傅关进了监狱。
可见连皇帝都未必能懂他们的意思。
皇帝当然不喜欢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就说大白话,能直接表明意思,干脆得很。他们甚至在圣旨里拉家常、撒娇卖萌、吐苦水,用的全是大白话。
康熙给他的臣子王鸿绪的密折里,几乎全是大白话,其中之一是这样:
“前岁南巡,有许多不肖之人骗苏州女子。朕到家里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尔细细打听,凡有这等事儿,亲手蜜蜜(密密)写来奏闻。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尔即不便矣。”
这简直就是大白话,好处是直说重点,而且话里话外很为臣子考虑。王鸿绪接到后,果然感激的无以复加。
康熙折子里的很多批复是:“知道了。”
一点架子都没有。康熙对于对于繁琐的文言很反感。而且,康熙还很幽默。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陕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
这奏本里有些话是没必要说的,比如什么——
“除臣恭奉纶音,颁赐食品,……伏念臣以庸愚,幸生盛世,遭遇尧舜之主,身经太平之年,毫不报称,夙夜兢惕……”
用了一堆四字语歌功颂德,关于康熙所问的事情,却含糊而过。而且,最笨的是,他在奏折上把自己的官印,给盖了上去。
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后折字写清字,不必用印。”
康熙的意思是,这种折子,不要用印,汉字写不好你写满洲字。
结果这家伙给康熙回了一道折子,里面还蛮有文采的说什么“功高万世,德迈百王,薄海内外,靡不共戴尧天也”之类的无聊话。
更要命的是,康熙本来让他写满文,他却在折子里说:
“臣虽稍识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缮……”
他竟然说满文文理不通!这是大大的不敬,语法错误,换成雍正或者乾隆试试?
康熙却没生气,幽默一下,朱批:知道了,此汉文亦未必尔能自作业。
意思是,你连文言文自己都写不好,得了吧。
至于雍正帝,那更是掏心掏肺的呼喊,动不动在折子上披露心迹:
“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
此类言语,雍正对臣子经常说。
而且经常肉麻,甚至八卦,问人家喜欢的姑娘怎么了。雍正给臣子回复折子,像是朋友:
“朕躬甚安,不必为朕过虑,你好么?好生爱惜着,多为朕效几年力。”
雍正所批奏折:朕亦甚想你
也许我们以为清代的皇帝是满族人,对汉语文言文未必熟悉,所以说话通俗。但其实汉族的皇帝说话也很通俗。
而且他们也不是高高在上,一定是什么都不敢碰的。崇祯皇帝小时候,做皇帝的是他哥哥朱由校,史称明熹宗。
因为朱由检(崇祯皇帝)那时候年纪小,就问他的皇帝哥哥:“你这个官我能做吗?”
明熹宗笑着说,我先做几年,就给你做。
(按:李清《三垣笔记》载:熹宗初即位,上(崇祯)犹在冲龄,忽问曰:“这个官儿我可做得否?”熹宗曰:“我做几年时,当与汝做。”)
明代的皇帝似乎都很接地气。大宋流行叫官人,明代流行叫哥儿。万历年间,发生了一桩案子,到处抓人,导致上下惶恐。万历皇帝突然想起太子年纪还小,估计也害怕,就把他叫过来,温言安慰:
“哥儿,汝莫恐,不干汝事。汝但去读书写字。晏些开门,早些关门。…….我还有许多言语,因此念怒动火,难以尽言。我亲笔写的面谕一本,赐你细加看诵,则知我之心也。”
他知道自己生气,发了很大的火,所以安慰太子,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火。
明穆宗朱载垕,说起话来简直是撒娇求抱抱,很委屈。
他跟臣子高拱两人对话,高拱是明代嘉隆万三朝的重臣,高拱在晚年生病时,把这些记了下来,就是《病榻遗言》。这是一本政治回忆录,其中有一段是说隆庆皇帝本来在生气,高拱到了之后,两个人对话:
上见臣至,色稍平,以手执臣衽甚固,有欲告语意。
(按:以手执臣衽甚固,意思是皇帝像个小孩子拉着他的衣服不放,你是否想起了小孩子拉住妈妈衣襟的景象?)
臣即奏曰:“皇上为何发怒?今将何往?”
上曰:“吾不还宫矣。”(不嘛,朕不想回宫)
臣曰:“皇上不还宫当何之?望皇上还宫为是。”(乖,听话,不回宫去哪里呢。)
上稍沉思曰:“你送我。”(回去也可以,你送我回去呀。)
臣对曰:“臣送皇上。”
上于是释衣衽而执臣受,露腕以疮示臣曰:“看吾疮尚未落痂也。”(你看我手腕上一个疤。)
随上金台立,上愤恨语臣曰:“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小里?”连语数次,一语一顿足一握臣手。(皇上拉着高拱的手一边跺脚一边说话。说自己怕是活不长了。)
臣对曰:“皇上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
上曰:“有人欺负我!”
这皇帝,有点像小白兔了。可爱不?!
明穆宗
明英宗朱祁镇很随和。
他觉得有一个人可用,大家也都同意,他便去问王翱,王翱是当时的甘肃总兵官,他觉得这人不可用。
皇帝说:老王你太执拗了,人家都说这人好,就你说不好。
王翱说:这人是个外国人,甘肃离西域太近了,到处都是外国人,你再弄个外国人当官,岂不是让外国人说我大明连个汉人自己的官都选不出来?
皇帝大笑,说:“还是老王有见识!”(这是明英宗原话)
英庙遽曰:“老王执拗,外庭皆道此人好,独尔以为不好,何也?”
王公叩头曰:“吴瑾是色目人,甘肃地近西域,多回回杂处,岂不笑我中国乏人?”
英庙即抚掌曰:“还是老王有见识!”
——陆深《溪山馀话》
明代皇帝的上谕都很白话,没有什么骈四俪六的文言,明世宗朱厚熜(嘉靖皇帝)就曾发过一道上谕,原文如下:
宣谕承天府百姓:
说与故里众百姓每(们),我的父母,昔在孝宗皇帝时,封国在这里,积许大的德行,生我承受天位。我今为父母来到这里,你每(们)也有旧老的,也有与我同后生的,但只是我全没德行,父母都天上去了,这苦情你每(们)也见过么?我今事完回京,说与你每(们)众百姓,各要为子的尽孝道,为父的教训子孙,长者扶那幼的,幼的敬那长的,勤生理,做好人,你每依我此言语。非我不能深文,以便那不知文理之人教他便省地,你每(们)可记着。
这圣旨里没有什么大话空话,很实在,他也说得明白,不是我写不出来有文采的话,主要是为了大家能听懂,牢牢记在心里——“非我不能深文,以便那不知文理之人教他便省地,你每(们)可记着。”
这传统大概来自于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他上位后,曾经有两道圣旨,就很口语化:
“这文书各家见了呵,父母、妻子、兄弟、朋友,怎么劝诚,教休做这等恶人,合着天理仁心了行,却不好?”
“有一等官人家,父母、妻子、兄弟一同害人,满家儿并无一个发仁心的,似这等全家坏了的,也好些个。”
“这文书说得明白,一件件开得分晓,若还再如此塞军,便是自己犯了又犯这般。难说你不曾见文书?不知道这文书又不是吏员话,又不是秀才文,怕不省得呵!”
明太祖洪武戊申十一月十四日那天的早上,早朝时间。
宣圣五十五代袭封衍圣公臣孔克坚于谨身殿同文武百官面奉圣旨:“老秀才,近前来,您多少年纪也?”
臣对曰:“五十三岁。”
太祖曰:“我看您是个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您勾当您常常写书与您的孩儿,我看他资质也温厚,是成家的人。您祖宗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您家里不读书是不守您祖宗法度,如何中用?您老也常写书教训者,休急情了。于我朝代里,您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呵不好?”
二十日,于谨身殿西头廊房下奏上位:“曲阜进表的回去,臣将主上十四日戒谕的圣旨,备细写将去了。
上喜曰:“道与他,少吃酒,多读书。钦此。”
这就是朱元璋的圣旨。九个大白话字,就可以钦此。很通俗。
可见,古代说话,跟我们现代人区别不大,只是我们现在的有些词语,古代还没有而已。只是行文上,有讲究。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朱元璋也有“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惟中国之君,自宋韵既终,天命真人”之类的文言文圣旨。但大部分时候,他分对象,对于不需要文绉绉的对象,他绝对不文绉绉。
总得来说,皇帝也是人,他们也需要倾诉心中情绪。只是多半时候无人可诉。难免在圣旨奏折中流露一点。
更重要的,皇帝做事,也许要求解决实际问题,所以直截了当,有时候大白话可以一步到位,而不需要揣摩文言文背后的那些弯弯绕。但臣子们或许不是那样想的。所以,导致古代皇帝的圣旨、奏折批示等于文人臣子的文章、奏折比起来显得很没文化。
编辑:张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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