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大学医生李小稚,跳起来,转起来:去武汉!去武汉!签名了!批准了!退掉机票,海关大钟,缓缓地,一下一下响着。
小稚头忽地大了。坏了!坏了!眼前是妈妈,头发花白的,满脸皱纹的,走路有点跛的妈妈。三天,三天前,小稚欢天喜地,打电话给妈妈:妈——这回,给你个惊喜,今年,我要嫁出去——哪个人?照片发给你过,就是,就是穿军装那个——你乐啥!质量合格,包你满意……可是,可是,就要登机了,跟妈怎么说?
十七年了,可怕的SARS,爸爸殉职了,没有追悼会,没有告别仪式。留下的只是照片:笑着的爸爸,小小的小稚骑在他身上。妈一下子老了,偶尔的笑,也是为了别人。
过完这个春节,妈就退休了,她可以跳广场舞,可以旅游,可以安静地种花。去武汉的事,不能让她知道,不能再给她刺激了,她会病倒的。李小稚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又一个一个否了。
编造谎言很容易,不被戳穿太难太难。手在手机上,哆哆嗦嗦,她拨打了妈妈的电话。啊,小稚,航班能正常飞吧?妈,妈,我,我,我回不去了。这个春节,我要值班,轮到我了。这话,没经过大脑,直接放出去的。小稚静静地等着,等待妈妈失望的劈头盖脸的责问。
啊,太好了。小稚呀,你大舅要我到他那儿过年,你回来我也不在家。以后吧,以后吧。不差这一回。咦——怎么会这样?李小稚瘫软了,站了几站,晃了几晃:这世界,真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机仓里微微的私语,窗外白云翻腾。李小稚忽然拍了大腿:妈妈的语气,太反常了,她应该生气呀!可也不反常,大舅与妈也应该在一起过个年了。大武汉,街面静静的;医院,忙忙碌碌。
什么都不可以想了,只是吃盒饭时,李小稚才看了看窗外:并不算宽的汉江,一座大桥,对面沿江高高的楼房,飞来飞去的自由的白鸟,原来武汉是这个样子,很像家乡。
啊,今天是除夕呀!妈妈与大舅,他们在干什么?李小稚嚼着饭,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摁了电话:妈——关机了。这个时候,她关机了。又拨还是关机。小稚拨了大舅电话。
大舅说:什么?什么?她没到这儿呀!
筷子落地,李小稚头轰的一下子。有患者推来,她调整状态,忙跑起来。处置好患者,李小稚脑子又乱了。电视在播放,是关于新型肺炎疫情的。李小稚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些,她得看看。
一个一个穿隔离服的医生,分不出谁是谁。一位记者,追一个人要问。那人手在运送平车上,跑着,对记者一个回头,一个拒绝的手势。啊——我的天哪!护目镜后,那眼睛,是妈妈!什么都被遮掩着,可是眼睛,是妈妈的,妈妈的眼睛,即使再不清晰,即使只是一闪,小稚也认得出。
平车被奔跑的人推着,远了。李小稚看到一条有些跛的左腿,她喊了一声:妈——机灵的同事,用手机拍下了:半个门外平车,一条外撇的左腿。李小稚不停地打电话。终于通了。
小稚哭了:妈,你说,你到底在哪儿?
我呀,我在你大舅家呀,准备年夜饭呀。
妈——我都看到你了,你就在武汉,你就在我对面的医院,只隔一条汉江。妈,你怎么能这样?
小稚呀,小稚,妈不能陪你过春节了,当年抗击SARS,我是最有经验的医生,我不来谁来?就是怕你担心——怎么你也在武汉?又有患者推进来了……
春晚开始了,患者们兴致勃勃,指指点点。李小稚听不清唱什么,不明白他们在跳什么,她不想看,也不想听,她只想疯狂地大吃一顿东北大馅饺子,肉多,油多,爸爸拌馅那种。她还想扯一块包装箱,呼呼睡上一觉,像爸爸那样,撩开一只胖胖小手,翻个身,接着打呼噜。
新年的钟声,缓缓地,一下一下响着。掌声加欢呼,又是一年,新的开始。李小稚想打拜年电话,一想:妈妈一定累得不行,困得不行,应该,她已经睡了,但愿,她安安静静地睡着。
李小稚亲了亲手机屏,那儿是一条模糊的外翻的跛腿。李小稚对着窗子,深深地呼吸,向汉江对面那所医院,盏盏明灯,敬了一个军礼:妈——我看到你了!小稚给你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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