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上期《文汇学人》(2023.1.7)上王邦维兄回忆周一良先生的文章,其中提到1996年他去莱顿见许理和(Erik Zürcher,1928—2008),以及许理和谈到《佛教征服中国》的日文版,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2000年,我在比利时鲁汶大学访问,在那个安静的小城,一面体验着这里秋冬之际的日短夜长,一面连日修订即将杀青的《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突然有一天,鲁汶大学汉学系的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教授提出,要陪我去他的家乡安特卫普和他的母校莱顿大学看看,而我也正好要去看十五十六世纪安特卫普印刷世界地图的工厂,和莱顿所藏的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赠书及图画,于是便一同先到安特卫普,后经阿姆斯特丹,到了向往已久的莱顿。
那天傍晚后才到莱顿,匆匆下榻河边一个民居的阁楼,天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走到莱顿大学,见到钟鸣旦,他很高兴地说,他的老师许理和也想见见我,我当然喜出望外。许理和的《佛教征服中国》是我早就读过的,我一直认为,这是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以来最好的中古佛教史著作。一直以为他年纪大了,想来已经退休,不容易见到,乍一听说能见到许理和,真是太高兴了。上午,我在莱顿大学汉学图书馆看了一阵高罗佩捐赠的藏书后,就到许理和的研究室。当时他虽然已经近八十岁,但是精神还很好,随意谈了一下佛教史研究(这是我有兴趣的)、天主教传教士研究(这是钟鸣旦有兴趣的)和我们共同认识的学界熟人(当然包括周一良先生)之外,他知道我对日本的历史文化还算熟悉,便兴致勃勃带我穿过走廊,去看他们收集制作的荷兰早年有关日本图像的幻灯片,密密麻麻几大柜子,很让人吃惊当年荷兰人居然这样惦记日本,怪不得日本有所谓“兰学”。这些早期荷兰人绘画中的日本让我大开眼界,也联想甚多,原来,历史记忆、异域认识、世界想象,是可以通过这些图像再现的,这成了我后来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立后,推动“域外所藏有关中国图像”方向的灵感来源。
葛兆光与许理和
毫无疑问,许理和的《佛教征服中国》是我们必然聊到的话题。王邦维兄提到日文译本一事,也让我想到另一件事情。我在1995年第二次访问京都大学的时候,セリカ書房刚好出版了田中纯男等人的日译本,日本学者翻译向来严谨,不仅会仔细校对更正原著的失误,增添必要的注释,而且会为日本读者提供相应的背景知识。我当然马上买来一册,只是因为即将回国,没有细读便放进行囊。没想到,回到国内仔细翻阅,却发现这一册居然出现了日本出版业很少有的漏页和错页,于是立即写信给出版社。让我很感动的是,不到半个月,セリカ書房很快寄来了书,而且附了一封诚恳的道歉信。
有趣的是,这部错版书至今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而当年中译本译者裴勇先生和李四龙先生,在翻译英文原本的时候,需要参考日译本,向我借阅的,正是这部有漏页和错页的书。
(作者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教授)
作者:葛兆光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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