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王安忆写出了《长恨歌》之后,哈佛中国文学教授王德威定义她的作品为“海派写作”,自那以后王安忆便被称为继张爱玲之后的海派文学传人,人们在她们之间建立联想,甚至觉得王安忆写的就是张爱玲作品留下的那些人的命运后续。
▲王安忆《长恨歌》
这样的联想不无道理,事实上连王安忆自己也说两人作品有相似点,“都是写上海的女作家,又都是写实派的,所写的对象基本上是市民阶层”,但王安忆觉得两人仍不一样,有“本质的不同”,从她接受相关采访时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我和她的世界观完全不同……我觉得她很灰暗,因为她时代所规定的,她生活在一个末世,生活人生总是在走下坡路,我生活在一个朗朗乾坤,我和她时代不一样。我们暂且不去评价谁的时代好,谁的时代不好,就是说,在时代的头上和尾上肯定不一样,所以我觉得我和她背景不同,两个人的性格不一样。”
不过也正因为人们将两人进行的对比,反倒激起王安忆对张爱玲的兴趣。
▲张爱玲《红楼梦魇》
“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我们都知道张爱玲的这句“人生三恨”出自她写的《红楼梦魇》,很多人读此书,都是希望从这本考据工作集锦中看到与曹雪芹初衷相关的更多线索,而王安忆读《红楼梦魇》的目的却不同,她希望从张爱玲看“红楼”的角度,来窥见张爱玲的世界。
1955年,张爱玲到了美国,写作不像以前丰盛,从现有资料上看,生活也是窘局的。她先生赖雅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她要独自养家,所以经常应邀为香港电懋写电影剧本。从我们目前可以看到的电影,也可得知她在电影上的成果也较平淡。她有一句著名的话,“成名要早”,可有时候早熟似乎又是早衰,好运气很快用完,甚至透支。家国两变,人事更替,才华无可阻止地退潮,可以想象她的寂寥。她写《我看苏青》,称苏青“乱世佳人”,激励说将来会有一个理想国,苏青叹息一声:“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现如今,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张爱玲都可说“寄人篱下”,是个域外人,研究《红楼梦》,就有一种乡愁在里面。也因此,和其他“红学”不同,《红楼梦魇》是可窥见研究者其人其境,即又一个“张看”,“张”是主体,宾语方才是“红楼”。
据张爱玲自序说,此书耗时十年,读多个版本,自拟诗文两句:“十年一觉迷考据,贏得红楼梦魇名”,如此,出版了《红楼梦魇》。她虽自称“迷考据”,其实我认为,她并不属考据派,至少,目的不同。她用意不在证明小说的出处、文本的历史背景、作者的身世来历一一总之,虚构和事实的关系,而是从虚构到虚构。本书《三详红楼梦》一章,副题即“是创作不是自传”,表明她的考据只在文本内部进行,以文本提供的条件比对、互证,回复“红楼”的本相。就是说,倘若《红楼梦》最终完成的话,将会是什么样貌。然而,对我来说,接近曹雪芹的初衷与否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从张爱玲的“红楼"图景,也就是“张看”的“红楼”,窥见张爱玲的世界,这是我好奇所在。
张爱玲发现不同《红楼梦》版本,宝玉、黛玉、宝钗的年龄都不同。较早的版本,他们年纪较长;后来的版本,则偏幼小。之间的差异很大,基本上,版本越晚近,年龄越小,小至十二三岁。以此推算,宝黛初次见面时才六七岁,显然与人物行为不符。因此,同一版本里,就会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对这年龄上的硬伤,张爱玲的解释是:“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这句话大约就可说得通,《红楼梦》中的人物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通人情,识世故,而且诗书文理皆有修为。作者要他们享受纯净的快乐,没有世事负担,没有人生忧愁。
但是小孩子的快乐,终究是有限的,红尘的魅惑肯定不只是儿童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本就是伊甸园,那块顽石,死乞白赖要僧道二人带去凡间,不就是向往“富贵场温柔乡”?不记得张爱玲在哪一篇文章里写道,不动情的人生又太“轻描淡写”。怎样把更多的故事、更多的情感注入“儿童乐园”呢?张爱玲认为的方法就是早熟。按她所说,《红楼梦》里的人不长大,年岁也不添,可是心智和感情却在走入成年,就是早熟的意思。张爱玲这一句话很有意思,她说这是一个“抵制”,抵制人世,抵制长大,留在“儿童乐园”,可是儿童的世界又不令人满足,成长自有欢愉。我认为她对曹雪芹的诠释未必十分精确,但却反映出她自己的人生观念,我们将在她的小说中找到佐证。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提出了只有早熟才能滞留伊甸园,伊甸园在《红楼梦》中的现身则是大观园。为佐证这个看法,她举出实例,比如关于香菱住进大观园的一节。书中《四详红楼梦》一章里,专述庚辰本有一条脂胭斋的长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足(卒?)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于是,脂批继续论道,为让香菱入大观园,颇有一番筹措。首要条件,必须是薛蟠不在。我们都知道香菱是薛蟠的房中人,他要在家,香菱是脱不了身的,就要安排他远行,这“呆兄"又有什么地方可远行呢?这一条批写得有意思:“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就是说,不靠谱的人,行不靠谱的事,这桩事虽是偶然突发,却不能外加给他,应从人物性格出发,所以又是必然所致。
这一偶发事件就是第四十七回目:“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所以之后才有香菱学诗一节,即“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不只进了园子,还有入诗社的可能。以张爱玲的看法,就是回归了伊甸园。
张爱玲读了很多版本,最后她拼成的拼图,是集她所要、弃她不要,所以,我们不能以考据派的方向去读《红楼梦魇》。
关于大观园是伊甸园的观点,张爱玲还提出佐证,也是在《四详红楼梦》一章内,她举友人宋淇的《论大观园》一文中发现:“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一一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秦可卿才貌德情俱全,倘活着一定也会进大观园,可是却有一段秘辛,十分不堪,张爱玲认为曹雪芹让她早死就是为了保持大观园的清洁。又提出全抄本第七十三回脂砚斋一句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还有一批:“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所以,张爱玲认为:“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得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献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不可让污秽的东西进入,破坏大观园的清净。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最后一章,《五详红楼梦》里写宝黛关系时有这么一句话:“因此他们俩的场面是此书最晚熟的部分”。宝黛二人延宕进入成人社会,停留在儿童时代,黛玉刚进荣府的时候,与宝玉同在贾母处居住,同宿同起,朝夕相处,要不是两个很小的孩子,可是不靠谱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回目里,这两人挤在一张睡榻,嬉闹玩笑,也是小孩子形状。这样热情天真的爱恋,只能发生在“儿童乐园”,中国的伊甸园里,那是天上人间。
张爱玲由衷珍惜的伊甸园,活动着早熟的男女儿童,认真地玩着成人的摹仿游戏。只有认真地游戏,才有真快乐,这就是太虚幻境牌坊两边所写:“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她自己,却是不得不服从现实的规则,在她的小说里,罕见有“儿童乐园”,也罕见有“出尘之感”的男女(她笔下多是急煎煎要嫁人的女儿,是另一种“早熟”)、伊甸园里的少年风情,而是急于速成人生。张爱玲在《太太万岁》题记中写道:“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为中年人,跳掉了少妇这一阶段”,就像《金锁记》里的长安,人还没有长大,就已经有她寡母的举止一一“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一一家有一家的苦处!”是不是张爱玲认为现代人不配得伊甸园,也许是张爱玲的小说观,觉得小说这一种世俗的产物,不是为伊甸园所设?那么《红楼梦》呢?显然不能当作小说看的,要是小说,也是小说的“梦魇”。然而,总归是喜欢《红楼梦》的人,而且有那样的世界观,终会有漏网的,我认为大约就是《心经》里的许小寒、《沉香屑·第二炉香》里的愫细——一个外国女子,还有《花凋》里的川嫦。当然,她们的处境都很尴尬,结局都是无果,另一种无果。
*节选自王安忆《小说与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