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府部门的支持下,“施家花厢”传人施克松在家乡崇明岛建起了国内最大的复瓣水仙基地。均本报新媒体中心张挺摄
99%的漳州水仙都是单瓣花,俗称“金盏银台”;崇明水仙都是复瓣花,人称“玉玲珑”。
崇明水仙复兴的火种,主要是施克松在路边沟沿找来的半野生水仙种球。
本报首席记者 张懿
崇明水仙是唯一载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名录的上海本土花卉。今天的故事就是关于水仙、崇明以及一个百年家族。过去一个世纪,水仙花落花开,施家起起伏伏。算起来,而今距离崇明水仙遭遇那场大劫难,正好50年。
据园林志记载,上海本地曾有四大花草世家:宜川赵家,擅培植菊花;浦东凌家,小盆景做得出名;梅陇俞家,拿手的是香石竹 (康乃馨);崇明施家,每年这个时候,人们都会想念“施家花厢”的水仙香气。
如今,这四家和花的关联大多只剩零星的线索:宜川公园旁有小区叫做“赵家花园”;“凌家花园”在地图上找不到,可有了个新名字———花木街道;梅陇俞家的后人据说在开花店,但再不种花;唯一传承祖业的只剩下崇明施家。
今年61岁的施克松正在崇明向化镇经营着国内最大的复瓣水仙合作社。假如时光倒转30年,刚满30的他并没想过自己日后会成为“施家花厢”传人。当时,他忙于生计,每天踩脚踏车在崇明乡村间穿行上百里,挨家挨户收购水仙花。
那段时间,崇明水仙正试图东山再起,但相当挣扎。收花人施克松发现,每过一年,能收到的花就越少;眼看要无花可收,他转了行。
施克松是个仔细的人,收花的这几年,哪怕再累,他也会把自 己跑过的农户、取得的收成都记录在册。这份无心中的有心,为崇明水仙的崛起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一桶仙、地仙、水仙
崇明水仙的兴起,以及它和施家结缘,带有很强的偶然色彩。
上海地方志记载,崇明栽植水仙至少可以追溯到明万历年,距今500多年。可明清两朝,水仙大多只是在农户的屋前院后、或是河岸沟沿随意生长。纺纱人有时会取来水仙球茎,割开取黏稠的汁液涂在纱线上。晾干后,纱线会更硬实。
在老上海的十里洋场时代,崇明水仙忽然登上了大雅之堂。崇明县编史修志办公室所编的 《崇明经济史话》 记载,合兴镇北有一位叫施谷郎的农民,一次去上海走亲戚,顺手带了些水仙。路上,一个外国人想买他的水仙。因为语言不通,施谷郎伸出两根手指比划,意思是要卖两角;可外国人居然给了他两美元。施谷郎大喜过望,回崇明后,就从田间河岸取来水仙种球种植。之后试销成功,从此出名。
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吃苦耐劳的醇厚民风、加上优异的水仙品种,到1930年代初,崇明水仙和合兴镇的那个村子都已誉满中外。因为村里多数人姓施,大家都称其为“施家花厢”。当时,施家花厢种植面积超过500亩,销售的水仙占上海市场的八成。
旧时上海市面上鲜花的品种和数量完全不能和现在相比,特别是入冬后,在斜桥花神庙附近的花市 (今制造局路近丽园路),都得靠水仙来撑市面。每天,施家花厢向斜桥花市供切花十几万枝。假如施家的水仙没来得及运到码头,那么,崇明发往上海市区的船就不会起航。施家还把水仙卖到了北平、南京、汉口,并出口美国。
施家花厢有二十多户、上百人以种水仙为生,其中最出色的是施谷郎兄弟四人。他们各自开立了一家花卉工场,分别取名“新康花园”、“新隆花园”“新东花园”“新顺花园”。施克松的爷爷施洪福,就是新隆花园的开创者。
抗战期间,水仙生意陷入萧条。日本投降后,花市迅速兴旺起来。长辈们告诉施克松,抗战胜利后的那个冬天,是崇明水仙历史上卖得最好的一年。
那时,水仙的消费习惯和现在不太一样。大部分水仙球都养在暖棚中,埋入泥土里,直到盛开。之后,一部分花簇连带着叶片被从球茎上剪下,几束花叶凑成一把,送进花店。顾客买回家,将整束水仙花束插入花瓶,其色、香能保持两个星期。施克松说,这种形态的卖法叫“桶仙”。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一束束花、叶在运输时,是被放在加了水的木桶里。
更多水仙则是取花不取叶,用别针将花簇穿起来,交给卖花姑娘沿街叫卖。人们买去后,女人可以别在发髻上,男人就佩在胸口———施克松说,这种卖法叫“地仙”,大概是因为这些水仙从来都没离开田地。
至于如今的水仙观赏习惯———把球茎买回家,提供清水、卵石和阳光,等其开花,旧时也有,但绝非主流。实际上,这种让买家带球茎回家水培的形态,当年在崇明才真正被称为“水仙”。
1949年后,施家继续种花、卖花,崇明水仙也在全国继续受到追捧。1956年1月,正是水仙销售旺季,为了卖花,施慕君告别了即将生产的妻子,离开崇明去往外地。他在北京时,妻子在家里为他生下一个男婴,这就是施克松。2年后,土地改革,“施家花厢”改制成“合兴园艺场”。
二四大金刚、八大魔王
1950年代末,合兴园艺场、也就是从前“施家花厢”的水仙依然盛开,但施家却感到了不安。那时,家族里唱主角的已是施谷郎四兄弟的下一代,也就是施克松父亲这辈。确认成分时,施克松父亲施慕君被划为富农,压力相对小些;而另几个堂兄弟则被定为地主,人生从此大有不同。
施克松堂叔施慕常就是一例。他是“新顺花园”创办者施洪江的独子,被划为地主后不久便失去了自由。施慕常有5个儿子,除了一位早年去世,一位留在母亲身边,剩下3位都被送到了别家做起“上门女婿”,改了女方的姓。
在最早打响崇明水仙名号的施谷郎家,他经营的“新康花园”在家族里最为成功,但4个儿子全被划为地主。当时,其中三位已去往上海,无意中远离了风暴中心;唯一留在崇明的儿子受冲击入狱,在服刑期间离世。
六十年代初,进驻合兴乡的某“工作组”颇有创意地给施家花厢的灵魂人物们起了个外号。因为施谷郎四兄弟是家族里的“锦”字辈,他们的八个儿子是“慕”字辈,于是就被唤作“四大金(锦)刚、八大魔(慕)王”。
尚年幼的施克松,并不清楚长辈遭遇了什么。他幼年的记忆里,水仙暖棚充满温馨和快乐。哪怕是三九天,玻璃暖棚也完全可以把外界的寒意彻底隔离;只要有太阳,暖棚里就暖得像初夏。冬天,母亲常带施克松在棚里洗澡。氤氲的雾气腾起,混杂着水仙的香气,八大“魔王”之一的父亲施慕君就在一旁摆弄水仙。
但这段与水仙相伴的欢乐很快就结束了。施克松10岁那年,有人翻出10年前的旧账,说他父亲施慕君当年在北京卖花时,有笔税款一直没缴———他们指控的,正是让施慕君错过儿子出生的那次远行。
施克松后来听父亲说起,当时去北京是为帮村里30多户人家卖花。税务所的确提出过要缴税,但花农们据理力争,认为根据当时的政策,农户自产自销可以免税。后来,北京方面也专门发函证明。就这样,税务所开出的税票不了了之,谁知还留下了隐患。
那年7月中旬,巨额税单和罚单到了,共2140元。施家被明确告知,这些钱得由带队卖花的两大“魔王”———施克松父亲施慕君、堂叔施慕珩承担,而且要在3日内缴清。为凑出这么一大笔钱,施慕君在3天里把家里的床、橱等几乎所有大家具都卖了。而施慕珩家里,缴税后只剩下两条板凳。
种花人遭劫,水仙花也未能独善其身。因为种花栽树是“资产阶级情调”,水仙是“资产阶级黑货”,那年冬天,崇明岛种植水仙的土地全被翻耕,改种水稻,水仙球被扔进坑里沤肥,暖棚变成了鸡棚。经此一劫,土生土长的崇明水仙几近灭绝,只有零星几株重新在沟岸边苟延残喘,自生自灭。
此后10年,施克松父亲施慕君持续受冲击。他有几次想结束生命,但都被妻子及时发现阻止。1978年初,54岁的施慕君被查出晚期癌症,90天后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不久,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喜气,施克松结了婚。不过,施氏家族里已很难让人感受到锐气和生气。他们在经济和精神上都备受打击,在这种气氛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更偏谨慎保守,施克松回忆那时的状况说:“说起水仙,我们都怕了。”
三老实人家,好花相伴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了崇明。当国家的中心工作转到经济建设,崇明人又想到了水仙。10多年前地毯式的赶尽杀绝,让崇明全境都找不到多少水仙球。能不能去外地找一找?
许多专家一直坚持认为,“崇明水仙”算不上独立品系。他们说,种在漳州的水仙就是漳州水仙;种在崇明,就是崇明水仙。只要拿来种子,凭崇明的适宜水土和种植技艺,水仙再一次繁盛并不难。
施克松说却认为,专家们对种源的判断存在问题。因此,他们动机虽好,但却走错了方向,甚至搞乱了崇明水仙的品系。当然,其中的曲折当时又能苛求谁来悟透呢?
1981年,合兴园艺场(也就是原先的“施家花厢”)委托市里的花木公司,从福建漳州、浙江洞头等地买来300麻袋、共5万斤水仙球。采购、运输的过程并不轻松———先是用火车运到上海,再由汽车运到码头,最终装上小船走水路到了崇明。而这批水仙的原产地听说此事后,对有人擅自将这么多种球卖到崇明一事颇有不悦,提供货源的当地人一度被隔离审查了好几个月。
这“300麻袋”被崇明寄予厚望,加上本地从大自然里找回的野生球,水仙们被分到村里的花农家。
水仙是无性繁殖的,球茎成熟前要在土里培植3年,越长越大;满三年“毕业”后,部分上市销售,部分用来留种———等冬天过后,大球会裂成几个“鸽子蛋”,再开始新一轮的生长。大家期望,几年后,这些水仙种球可以星火燎原。
分田到户让施克松有了地,同时分到180斤水仙球。但花农们发现,从外地引进的这些水仙怎么养都长不大:今年种下去是“鸽子蛋”,来年挖出来还是“小笼包”。农户只怪自己种法不对、运气不好。但反复试,依然不见起色。
1983年起,每年岁末,施克松都会当一个多月的个体户,骑着自行车去岛上各村收水仙的鲜花。除了自己所在的合兴,他也跑向化、中兴、堡镇、陈家镇等。跑多了之后他发现,绝大部分种水仙的人家,收成都不好;许多人种了半亩,也就能摘上200枝花。可是,偶也有些人家,桌面大小的地里,也一样开出了200枝花。
他还总结出一个特别的规律:“脑子活络”的花农,水仙的收成普遍很差;反倒是老老实实的人家,会有好花相伴。
这当中的道理,直到20多年后施克松自己全身心钻研水仙后,才想明白:合兴园艺场、以及更多长不大的水仙球,都是外来水仙———总之,自作聪明的农户们自以为能靠引种走捷径,没想到,外来水仙居然水土不服。反倒是定定心心守着一点点本土品种的老实人,才无意中保住了最纯、最好的崇明水仙。
无论如何,几年下来,水仙让花农们灰了心。后来,他们大多改种唐菖蒲———同是球根类植物,水仙上市前要辛辛苦苦养三年,而且还很难长大,唐菖蒲只需要三个月就能开花。大家都很现实,于是水仙被彻底冷落。
因为养花养得好,1987年,领导看重施克松,提拔他当了园艺场副场长。他兼职收水仙的生涯也到了头。之后15年,施克松几乎没有碰过水仙。
四 “玉玲珑”的藏宝图
崇明岛是中国第三大岛,东西长,南北窄,外形上看,就像靠泊在长江口的一条大船。仔细看地图还能发现,崇明岛的土地上,好像是被人画满了长方形的格子,每根线条都像用尺划的那样,横平竖直,所有的角几乎都是标准的直角,每个格子的大小也都很接近。实际上,勾勒出格子的这些线条,是早年岛民们开凿的一条条运河,可以行船、排水、灌溉。
确切地说,崇明土地上的“网格”,并不是百分百地整齐划一,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就像在崇明这艘“大船”的甲板上铺了三块“格子布”,相互间稍稍有一些夹角。
施克松解释了这三组运河网格的来历:古时候,崇明其实是三个独立的岛。千百年的泥沙淤积,岛和岛的边界逐渐模糊,最后融为一体。不过,原先三岛岛民各自开凿的河网,却做不到无缝衔接,从而把历史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地图上。
施克松给记者讲这段故事,主要是为了证明他的一个信念:崇明水仙是独特的。他说,自己年轻时骑车收花,往西最远只会骑到“堡镇港”———也就是崇明岛东部运河网的西缘;再过去,就没水仙可收了。后来他明白了,崇明水仙一定是在“三岛合一”前就定居在最东边的那块沙洲上,它们高度依赖一方水土,不会任意生长。
关于崇明水仙的不少传说,大都有一个共同的情节:水仙是因为某次意外 (有的说是沉船、有的说是天神
下凡),才被带到长江口,并成长为第一代崇明水仙。施克松说,虽然崇明水仙最早来自外地,但许多年来,经过大自然的洗礼和筛选,留下的、兴盛起来的都是那些适合崇明水土的水仙。
施克松总结过崇明水仙的几大特点:99%的漳州水仙都是单瓣花(俗称“金盏银台”),而崇明水仙都是复瓣花(人称“玉玲珑”);漳州水仙花开后气味很淡,而崇明水仙的香气就像一片云,浮在叶片上;漳州水仙如果不雕刻 (也就是稍稍破坏球茎的营养),叶片很容易失控疯长,而崇明水仙不用刻,照样长得优雅而有节制。
这些内容,和一些教科书都不一样。施克松说,这也难怪,崇明水仙一直默默无闻,声名鹊起后不久又差点灭绝;除了施家人,又有多少专家能如此懂得崇明水仙呢?
2003年,在外打拼了10年的施克松返回崇明。他快50岁了,有了点积蓄,儿子已成年,越来越想在家乡享受“有根”的感觉。而之前10年,他一般只在过年时才回去。
留下,总得做些什么。施克松想来想去都拿不定主意。一次,他的堂兄、“四大金 (锦) 刚”施洪江之孙施克州忽然对他说:“小松,你还想种水仙吗? 如果你不种,我们崇明水仙也就这么完了。”
施克松听得心痛了,也心动了。在施家后人里,如果说有条件试着白手起家再续祖业的话,他的确是最责无旁贷的一个。
要着手复种水仙,第一步得先有种子。施克松想到了自己20年前骑车收花时的笔记本,上面详细记着谁家的水仙开得最盛。一找,这份“藏宝图”竟然还在。
五再闻水仙花香
在崇明岛东端的陈家镇灯塔村,有间简陋的乡村理发店很适合,让人感怀什么叫做“时光停滞”。屋里是三四十年前剃头店摆设,只是漆面黯淡,墙皮剥落。每天,80岁的王兴昌都会准时从家里过来,他给人理发的收费是六块钱。
六年前,因为土地流转,王兴昌和老伴朱一新迁入了几公里外的小区。不知什么原因,理发室一直没拆,保留到现在,这给了老人一个维持生活方式的机会。
在这间平房的外面,以及不远处小河边的一小片土地上,12年前,施克松循“藏宝图”而来,连土带泥买走700多斤水仙球。这片土地似乎也神奇地让时间定了格:崇明水仙的精华并未遭遇过什么风雨,一直在这里静度时光。
78岁的朱一新看上去似乎才花甲。说起水仙,她满脸笑容。她说自己从小爱极了水仙:“花开的时候,太香啦。”2004年,施克松找上门来要买水仙时,她还有些不舍。说着,老人笑了———的确如施克松总结的,最纯的水仙,就留在最朴实的人家。
施克松根据小本子共找到了10户当年卖水仙花的人家,从其宅院边或河沟旁共买了半野生状态水仙2141斤。其中,陈家镇朱一新、向化镇龚欢兰家的水仙占了60%。不仅数量多,几年试种下来,这两家水仙球的质量也最好。信心越来越足,2009年,施克松决定投资200万元重建“施家花厢”,他要大规模复兴祖业。
2010年,上海市农委和崇明将施克松的“百叶水仙合作社”列为区域特色农产品基地项目,由两级财政出资,对基建进行大手笔资助。加上向化镇的支持,目前,这个基地占地250亩、栽植崇明水仙种球350多万个,样貌已足以让许多参观者感到振奋和欣喜。
2011年,崇明水仙多年后第一次上市。在上海几家主要花市,凭借优雅的气质和醇厚的香气,“施家花厢”品牌成功站稳了中高端市场。而后几年,产销逐步上台阶。到去年销售季,崇明水仙销量超过10万球,金额近200万元。
施克松说,他并不指望靠水仙赚钱,而且,短期内也挣不了什么钱。他只是想在家乡留下一点重要的东西,做一点想做的事,争一口必须要争的气。实际上,因为专心水仙而无暇分身,他创立多年的绿化公司处于半停顿状态,每年少挣上百万元。
施家花厢和崇明水仙的复兴之路,现在才只起步。目前,漳州水仙每年在沪销量有800万只,相形之下,崇明水仙的市场影响力还很有限。但一些最忠实的爱花人却感动和鼓励着施克松。一次,有位60多岁的老人一早8点就赶来买水仙,问起原因,她说:“我妈妈今年90多岁了,一直记得施家花厢,很想闻一闻几十年来没有闻到的水仙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