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根据《脖子上的安娜》改编的同名电影剧照(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经典名著是人类共同的价值资源,是我们连通过去与未来的必由之路。传承文化,离不开重温经典。经典承载了时代又超越时代,只有对经典的不断重复体验,才能不断重塑和延续人类的文明。
特别是在今天,经典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正越来越远。选择并讲解经典、重读经典,就显得更为重要。文艺百家开辟名著新赏栏目,就是希望在这个阅读品味多样化的时代,以今天的视角来重新发现经典的价值,希望以此把经典带回到大众的文化生活当中。
———编者的话
记得50多年前,第一次看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印象最深的是 《脖子上的安娜》 和 《跳来跳去的女人》。这肯定与我的性别有关,当然也因为自己还处于在作品中寻找自我认同感的阶段。这次重温他的作品,没有想到的是,他笔下的女性人物仍然引起我的兴趣。更让我稍稍吃惊的是,以现在较为成熟的目光看他笔下的女性,不仅个个有趣,而且还给人一种“似曾相识”和非常亲切的感觉,因为至今在现实中还能找到克隆这些女性形象的各种痕迹。
1895年写成的 《脖子上的安娜》可以说是契诃夫的名作,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苏联还把这部作品搬上了大银幕。18岁的美丽少女安娜因为家境 (酗酒的父亲和两个没有成年的弟弟) 不得不嫁给了一个52岁的文官。婚后,她过得很不舒心,小气的丈夫不给她一分钱,只是有时会给她买首饰,但时不时地要检查首饰是否完整。安娜非常郁闷,直到一场舞会改变了她的人生。漂亮的安娜在舞会上赢得了男人们的青睐,特别是丈夫上级被她的美色所打动,成为安娜的“阶下囚”。从此,安娜不仅在经济上可以控制丈夫,而且能决定丈夫的官运。就这样安娜靠着她的美貌完成了自己角色的转换,她和她丈夫的这种相互利用的关系终于使她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如果说安娜代表了靠自己的美貌获得某种自由的女人,那一年以后的短篇小说 《带阁楼的房子》 中的莉季娅则是个自力更生的知识女性。她家境富裕,但一家人一直住在农村,她本人在地方自治会开办的小学任教,每月靠25卢布的薪水过日子,为能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她热心办医院和学校,关心地方发展。契诃夫塑造的这个女性人物极其理性,脚踏实地。
而我最喜欢的女性角色,则是契诃夫1903年创作的 《新娘》 中的娜佳。在这部作品中,契诃夫极其完整和细腻地描绘了这一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成长过程。娜佳从小就和她的母亲与奶奶生活在一起。拥有店铺和住房的奶奶在当地算得上是有钱人。娜佳的妈妈完全靠婆婆过日子,不但经济上没有丝毫保证,精神上也极其空虚。娜佳从16岁起就想把自己嫁出去,可当23岁的她终于找到了神甫的儿子安德烈时,马上就要成为新娘的她突然犹豫起来,并对未来的新生活失去了信心。她并不清楚自己忧虑重重的原因,直到她家的一位常客、来自莫斯科的萨沙捅破了她的窗户纸,逼着她审视外部和内心世界。萨沙是家中的常客,他每次来到这个小地方,都会抱怨这里20年不变的肮脏和狭隘,看不上这个连自来水都没有的地方,对从没工作过的娜佳的妈妈和未婚夫颇有微词。他鼓励娜佳离开这里去上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只有受过教育的、圣洁的人才有意思,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要知道,这类人越多,人间的天国就来得越多。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渐渐地就要土崩瓦解———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就在结婚的前夕,娜佳终于听到自己的妈妈说出了心里话:“我要生活,可是你们把我变成了老太婆!”妈妈发自内心的呼唤让她做出了决定。
结婚当日,她就和萨沙一起坐上火车,去往彼得堡上学。等她再次回到家看望亲人时,她真正意识到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已经衰老,等着它的只能是末日,或者开始一种富有朝气的全新生活。探亲结束后,她生气勃勃,高高兴兴地离去,正如她打算的那样,永远离开了这所城市。
她们是典型的契诃夫笔下的女性人物,都来自中小城市不同的社会阶层,被打上了环境和教育的深深烙印。她们的人生完全不同,但共同点是都要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争取自己的独立。与其他两位女性相比,安娜的处境和遭遇比较惨,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过得“幸福”,即使这种幸福会让她蒙上“并非体面”的阴影。改变妇女的地位和争取妇女的独立,在工业革命初期肯定已经成为社会的一个重要话题,而这一话题在契诃夫的作品中就化为各种类型的女子,并通过这些女性形象表现了作家本人对女性的理解、同情和支持。
契诃夫笔下的女性之所以如此栩栩如生,如此敏感和具有吸引力,在我看来,关键在于作者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描绘极其细腻和生动,似乎作者身上本身就具有某种女性气质。可以拿娜佳为例:一开始作者描写了娜佳听到厨房里传出的声音,闻到那里传来的香味时,她的结论是生活将永远这么过下去,没有变化,没有尽头,但这一结论只是让她稍稍感到不安。是萨沙的提醒让她越来越注意自己内心世界的细小变化,契诃夫感性地描绘了娜佳的不安、呻吟和带点绝望的哭泣,特别是强调了她跳出自己阴影后的轻松和喜悦,从而让这一人物在读者心中慢慢地生成。
这些女性都极为普通。与托尔斯泰不同,契诃夫描写的女性人物并非来自贵族,而是来自社会的中下层。这些人物较为感性,也很聪明,并能以 自己的直觉寻求新的可能性。虽然契诃夫把这些人物定格在她们生活的年代,但读者还是会对她们产生一种“曾经相伴”的感受,因为她们所走过的精神历程仍会以新的形式,在后人身上出现。应该说:如果作者对这些精神历程没有特意的描写,人物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冲击力。对我来说,这也许也是所有经典作品能永葆魅力的原因:经典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其提炼的人生经验,特别是人物精神上的变化,会引起后人的联想,并引发出 自内心的感叹。
文/李健鸣 (作者为知名翻译家、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