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撰文/本报记者 戴焱淼
作为第一批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古老工艺,湖笔制作工艺有着越来越多的新烙印——无论是电子产品、网络文化对语言文字、书法艺术的冲击,还是工业文明、流水作业对手工技艺、传统工具的影响,都有所体现。我们并不简单地做出“老手艺生存难”之类的习惯性感叹和结论,只是带着相机、静静地走进乡间作坊,看看最真实的——
沈建英每天面对的,就是一撮撮的毛,还有一坛子水。描述得更有现场感的话,还有那些毛所散发出的味道。小辈们觉得很臭,避而远之,但她和更老一点的笔工们早已习惯了。
唯一不习惯的,就是夏天被水沤烂、冬天生满冻疮的双手。
这是一家普通的毛笔作坊,位于浙江湖州善琏镇的湖笔一条街上。街上并不热闹,偶尔有运东西的货车经过,打破模式化的宁静。沈建英头抬也不抬,继续整理各种长度和颜色的毛——从水中撩起,挑去次品,聚拢成团。
对于声名远扬的湖笔而言,这是制作的第一大工序,称为“水盆”,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并不神秘,也不复杂,至少看上去就是妇人们闲散地整理羊毛而已。然而,事实远比看上去复杂。
不再有的“世代相传”
沈建英的丈夫、49岁的张梅清,在堂前屋后来回穿梭。他手中的“毛”的状态更多样,有水里泡着的、机器下被梳理均匀的、天平秤上称重量的、笔管里等待上浆的……
在水盆前,沈建英一手拿着角梳,一手攥着脱脂过的毛料在水盆中反复梳洗、逐根挑选,按色泽、锋颖、软硬等不同级别一根根分类、组合,做成刀片状的刀头毛,然后再放在水里缕析毫分,把断头的、无锋的、曲而不直的、扁而不圆的毛剔除,整个过程细而又细。
这个夫妻店里,忙前忙后的张梅清掌管着近20道工序,水盆前静坐不动的沈建英手中也有十多道工序。两人加在一起,也不及湖笔制作全套工序的三分之一。
一支湖笔从原料进口到出厂,需要经过择料、水盆、结头、装套、蒲墩、镶嵌、择笔、刻字等12道大工序,从中又可细分为120多道小工序。看上去繁杂、干起来乏味、做久了辛苦,这就是笔工们“世代相传”的心声。难怪,到现在,镇上已经找不到40岁以下的笔工。
善琏被称为“湖笔故乡”。相传秦朝大将蒙恬“用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外衣)”发明了毛笔。之后,蒙恬曾居湖州善琏改良毛笔,采兔羊之毫,“纳颖于管”,制成后人所称的“湖笔”。改制湖笔成功后,蒙恬便将技艺传给善琏百姓,此后当地几乎家家出笔工,户户会制笔。
然而,2000多年后的今天,张梅清、沈建英夫妇俩和左邻右舍争相为孩子们在城里找到朝九晚五的工作而开心。这意味着,制笔之乡的年轻一代终于可以从散发着羊毛骚味的水盆边心无旁骛地走过,不用担心自己的双手长年累月浸泡在这门古老的技艺之中。
很难得的“毫轻功重”
雨后的下午,杨新林在自家店里悠闲地喝着茶,身后的台面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毛笔。他是镇上为数不多三代相传的“制笔世家”。“笔已养活不了笔,必须想其它办法。”老杨说话时,习惯性地摇头。最近,他正在捣鼓檀木扇,一把上好的折扇市价几千元,“卖几百支笔才比得上一把扇子。”老杨又摇摇头,道:“做毛笔,吃力不讨好。”
和“80后”、“90后”不同,老一辈的善琏人离不开笔,尽管这行当“真的很辛苦”。老杨嘴上抱怨,柜台里的笔却都是实打实的上品,制笔、品笔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面对走进店里的新老朋友,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拿出大楷、中楷、小楷,端起羊豪、狼豪、兼豪,言语不多,热乎劲儿却不小。
湖笔并不只是老杨这些本地人的专利。往街心去,穿过几家无声却忙碌的笔庄,就能见到操着“非江浙口音”的吴龙泉。50岁的老吴来自江西南昌文港,今年五月刚获得“中国毛笔之乡”称号的地方。如果以笔料来区分的话,湖州善琏以羊毫为主,南昌文港则以狼毫为多。老吴属于游走于两个“笔乡”之间的“笔商”。
这些天,老吴逢人就夸赞自己花了18万收来的6箱“好货”。所谓“好货”,就是用泡沫箱子装着的一捆捆黄鼠狼尾巴——制作“狼毫”的原料。
“好料太难找了!”老吴抓起一串来自东北的黄鼠狼尾巴,言语间始终保持着兴奋状态,看上去在尾巴转变成毛笔之前都很难平静。他的激动,理所当然。
湖笔又称“湖颖”。“颖”就是指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的锋颖,用上等山羊毛经过浸、拔、并、梳、连、合等近百道工序精心制成,以往只择取杭嘉湖一带所产的优质山羊毛,因为这一带的山羊在冬季吃含高蛋白的科桑叶或水花生,有的还以圈养为主,锋嫩质净。白居易曾以“千万毛中拣一毫”和“毫虽轻,功甚重”来形容制笔技艺的精细和复杂。
老吴最在意的“笔料”,则是“毫轻功重”的直接体现。但是,不管是狼毫还是羊毫,“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这似乎是如今面对每一种老手艺时都会得出的结论。“现在的羊都吃饲料,肉长好了,毛却远远没好;黄鼠狼也少了,毛质好的野生黄鼠狼就更加难找。”
老吴甚至有一个大胆的设想,专门养殖供制笔用的山羊,“不仅肉要长得好,毛也要跟以前一样好。”
“不过,那将是一笔很大的投入,我一个人做不来。”显然,老吴的理想主义中,也恰到好处地闪动着务实之光。
除了笔料之外,老吴正在解决一个更实际的问题——如同镇上大部分制笔人家一样,自己的孩子也在省城成了白领,然而家业要继续,每年20多万支笔的产销链条不能停止转动,“要回老家找人来接班,只要方块字在,这笔就得一直做下去。”
说话间,老吴盯着妻子手中那条渐渐被拔光的黄鼠狼尾巴,不住地感叹,“这毛,你看,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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