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口词】热点问题的学术解读平台——文汇讲堂至今已举办了134期,汇聚了270余名各界精英和学界领军人物。2019年的“嘉宾新著先睹”,摘编学者、嘉宾从2018年7月至2019年年底出版的新著、序、主编说,展示学者们最新研究成果,彰显新时代的文化自信和中国力量。栏目将从7月13日起至12月,每周2-3期。
周三的《从荒野芦滩到东方巴黎:法租界与近代上海》让读者感受了上海法租界的咖啡馆与“咖啡经”,今分享复旦大学社会学院于海(文汇讲堂第112期嘉宾)教授的《上海纪事:社会空间的视角》,本书以“社会空间方法”编织上海故事,从上海空间历史发现上海人。上海的商街有怎样的前世今生?交通空间的秩序与更大的城市的空间秩序有无关系?在数字化时代,空间与人会变成什么样?这些问题在本书中均有涉及。本组摘选聚焦上海的公园,你会发现另一个视角——公园是个宝。
《上海纪事:社会空间的视角》,于海著,责编孙彬,同济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定价68元
【作者序言摘选】
上海的“魔性”来自哪儿
上海研究是国际显学,但从来是上海历史研究一枝独秀,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高品质的佳作不断面世,不乏后来被尊为经典的作品。日本作家村松梢风以小说《魔都》一书成名,“魔都”也成为上海人自我认同的城市名号。上海何以被称为“魔都”?在笔者看来,因为上海的“魔性”;魔性来自哪里?来自因租界而形成的两个不同性质的空间共存于上海的局面,“这‘两个不同性质的空间’(即租界和县城)相互渗透、相互冲突的结果,使上海成为一座举世无双的‘兼容’的都市,由此而产生了种种奇特的现象”。《上海1842—2010——一座伟大城市的肖像》的扉页上,赫然写道,“上海是一个充满了美妙的矛盾与奇异反差的国际大都会。她俗艳,然而美丽;虚荣,但又高雅。上海是一幅宽广壮阔、斑驳陆离的画卷,中国与外国的礼仪和道德相互碰撞,东西方的最好与最坏在这里交融”。
“上海纪事”既是纪事本末,更是当代叙事,本丛书立志以上海研究的历史经典为范,聚焦今日上海,创出当代的都市“竹枝词”。“社会空间视野”是理论、是方法。本丛书或将延续经年,但无论前景如何,我们的主题必须体现上海研究的社会空间取向,以下丛书的选题说明本丛书的学术旨趣。
上海工人新村纪事:看60年前的社会如何分层
例一是上海工人新村纪事。在原有八十平方公里建成区的外缘兴起的工人住区,既是当代上海的一个空间事件,也是社会主义上海的一个社会事件;工人新村的居民不是通过市场走入新村的,而是在模范员工的竞争中由代表国家意志的单位选拔出来,成为新村居民。在上海人的记忆中,第一个工人新村——上海曹杨一村,就是优越住宅和优越社会地位合一的同义词。历经六十年变迁,今日的劳模二代,仍然住在曾经荣耀的父母留给他们的新村里,昔日的模范住宅已经破落,因为新村要作为具有“红色基因”的文物,需要整体保护,从而失去通过城市更新带来住房改善的机会,他们可称为此轮社会变迁的“落伍者”。除了研究者外,甚至没有人听闻“劳模二代”的说法,他们这一代人,完全没有了与其父母匹配的社会地位和声望。通过工人新村的纪事本末,我们岂不一窥一个甲子社会分层的消息?
最早建成的曹杨一村,上海第一个工人新村
上海商街:移民落脚上海的故事
例二是上海商街主题。提到商业,稍稍熟悉上海历史的,马上会在脑际跳出“以港兴市”四个字,这分明说,地理和商业是上海繁盛的两大因素。上海开埠时人口约20万,100年后约500万。学界公认,人口规模为上海崛起的关键,但若没有城市零售商业的跟进,数百万的移民无法安顿,日益扩张的城区亦无法玩转。玩转外滩的,或是中外银行的大亨和交易所的高手,但让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移民城市运转起来的却是密布在其大街小巷的零售店铺和生活在弄堂里的普通上海人;移民、商铺、商居混合的街坊格局,这是百多年前移民落脚上海的故事,不也是今日移民落脚上海的故事?如果套用列斐伏尔空间三重性概念:第一,商街是一个结构化的空间(structured space),这是指商业和居住在空间构造上的内在勾连,是商居一体的社会空间。第二,商街是一个家居的空间(lived space),家居性不仅让商业获得持续的购买需求,也为“居改非”提供了新增商铺所需的空间资源,关键是上海的社区商业原本就是起源于住区。最后,商街是一个想象的空间(imaged space),社区商街不仅具有物理的(商居混合)和社会的(生活世界)的维度,同样也具有想象的和象征的维度。例如,无论是对业主还是对消费者或游客,田子坊都是一个充满文化意涵和象征价值的景观地,而非单纯的商街,因为对业主来说,他们清楚他们的生意一半卖的是东西,一半卖的是空间,确切地说是被想象的空间;而对上海本地天性恋旧的中年以上的人士来说,田子坊就是安顿他们少年、青年记忆和弄堂情结的地方。
田子坊保留了生动鲜活的老上海里弄生活
【正文选编】
公园如何产生多重社会效应
清晨,你若走进上海城区的任何公园,都会见到为数众多的中老年人已经在那里展开了他们的晨练:速走、倒走、放风筝、打羽毛球、练太极、跳扇舞、耍箜篌。在全球化、社会转型和城市改造的多重力量作用下,公园不仅是晨练的场所,更产生出多重的社会效应,并成为人们获得社会交往和自我肯定的社会空间。
怎样的社会力量推动越来越多的居民走进公园?
医疗保障的不足——健康自救的需求
为了健康去公园,这本是明白易懂的理由,在医疗社会保障福利仍在“市场品”和“公共品”之间摇摆不定时,市场支付能力弱势的人群发现健康保障的责任落到自己肩上。在能够充分地以公共方式承担民众个体身心健康风险之前,向社会中、下层民众提示了一种对于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健康风险的应对之道,即便未来社会保障得以实现,晨练仍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补充。
在对上海森林公园作的实地调查中,22名受访者(21人有医保)中,有7人是因为生病来参加晨练的。通过晨练,8名受访者明显感到病情好转;9人感受到增强抵抗力、少生病;14人体力好,精神好;还有5人选了“减肥”项;只有2人对“锻炼对健康的影响”的问项不置可否,因为他们说本来就没病。在晨练成本上,所有被访者都认为能承受活动花费,晨练成本很低,花钱买风筝或其他运动器材都认为物有所值,“比起去医院的开销合算好多”。公园不仅是人们晨练的场所,而且具备了替代医院的事实效果,“多去公园,少去医院”,这是几乎所有被访者最常说的话。晨练是晨练者的自我拯救,他们为自己创造了健康福利。
上海森林公园中原风筝队(于海摄)
传统邻里的消失——社会交往的需求
30年的大拆大建,根本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空间。一方面,迁入新区的市民,获得了空间的舒适性,拥有了住宅的自足性和私密性,却损失了日常生活的社群互动性。旧城更新,让人逃离了与邻居挤在一个灶间烧饭的黏稠关系。今天不再有邻家小孩的勾肩搭背、嬉戏追逐,也很少女人间的飞短流长与暗中较劲。人际间的恩怨互动,有时不免烦人、不免喧嚣,但如果没有了,也失去了本源意义的“社区”。人与人之间的分享和欣赏,实是个人获得存在感、获得肯定的主要营养。到哪里去发展我们曾经过剩的面对面的交往?门禁化的小区和私密性至上的成套公寓,让即使住在一个小区甚至同一幢公寓楼的居民都很少相遇,更很少互动。人们需要的社区在哪里?离散的封闭的和碎片化的住宅空间,把人们“驱赶”到公园和绿地,背后的动力除了对健康的需要,也有对重建社会交往的渴望。
在我们的受访者中,有8人原来住石库门,他们在石库门的时候有很多交往,拿着饭碗就去串门了,或“饭还没吃饱就去串门了”。但在现在的小区,22人中13人与现在的邻居不来往,只有5人有一些来往。如今在公园与之一起晨练的人,所有22人回答都是在公园通过晨练认识的,包括原本住在一个小区却无缘相识的人。被访者除了4人隔天来公园,其余18人,只要不刮风下雨,每天都会来公园。这意味着只要来公园,晨练的几个小时,他们都是与晨练的队友们一起度过的,比起他们在自己社区几乎无多少的邻里交往,公园甚至成为他们社群生活的主要发生地。
转型社会的失落者——自我肯定的需要
公园的晨练者多数是中老年。我们的受访者,19人退休,在职的仅1人。虽不能拿此比例推广全体,但可支持中老年及退休的晨练者居多的判断。中老年人对健康需求最紧迫,退休者也有锻炼的时间,但驱动中老年人来公园的动机,除了身体的,难道没有心理的和精神的?年老是自然进程,退休是制度安排,他们体力不如人,收入不如人,说话的分量不如人,退出中心舞台和忙碌的工作生活,因此而产生失落感。他们怎么看我们的问题:“一般人来看,退休的人对社会没什么贡献了,是社会的弱势人群。”同意此说的人多于不同意者,但不忘给自己打气,“既然弱势得不到保障就应该更加照顾好自己”;不同意者辩称自己对社会有贡献,但又说自己“精神富有”“早锻炼对精神有促进”,强调要更加善待自己,又自豪自己精神富有,表明无论是否承认自己弱势,都把重获自我肯定当作晨练的动力和目标。
实际上晨练给他们带来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如学会一门或多门运动技能,交到锻炼的朋友,改善了自己的心态,改善了家庭关系。毫无疑问,所有这些成就,都给因年老和退休多少引发身心失落的人士带来积极的体验,从而提升自我认同,重获自我肯定。
公园的晨练者多数是中老年
公园作为社会空间的意义:给晨练者带来社会性成就
回到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构想空间和体验空间的过程,正是晨练者建构对于他们有意义的空间的过程。从方法上说,此场所建构用的并非建筑材料,不是物理过程,而是心理过程、情感过程、社会互动过程,是对场所的意义建构、社会建构,是把晨练场所当作健身和社交场所来建构的,这也构成晨练者对公园的场所认知和认同。
从实际效果上讲场所建构也是社会性的,他们的晨练互动没有或基本没有改变物理环境,但却创造了一个对于参与者具有社会意义的“社会空间”。只要一进入到晨练地,就能产生有意义的互动,就会有共享的经验产生,就有自我展示的欲望和冲动(自我展示背后的动机仍然是社会性的,是展示给同伴以期得到赞许的社会性需要)。一旦他们散去,就没有上述意义上的“社会空间”,虽然这块场地仍然不失为“公共空间”,仍然可以再度因为这些参与者的重新在场而重现“社会空间”。这恰恰证明社会空间的建构,并非做成一块有形的、开放的公共空间就一劳永逸地存在了,而是有赖于行动者持续的努力,是行动者合力的一项成就。此空间或散或聚,场地是一个永恒的因素,但让其成为令人有社会成就并获得归属感的地方的能量和动力是永恒地来自人,一群人,一群特定的人,一群有着特定社会背景社会遭遇的人,一群参与他们投入眼泪、汗水、忠诚和言语的互动之中的人。
晨练公园作为社会空间的意义,也是从晨练给晨练者带来的社会性成就获得确认的,这些成就包括健康和保障成就、社交成就、运动成就和自我肯定的心理成就。
——袁琭璐选编自第九章《公园晨练与社会空间》,大小标题为编辑所加
【目录】
【作者简介】
于海,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上海高校教学名师。主要研究领域为社会学理论和上海城市研究。主持课程“西方社会思想史”(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和上海市精品课程)、"西方社会思想两干年”(国家精品在线开放课程)、英文课程"Chinese Society and Culture"(上海市留学生英语授课示范课程)、"Development Study"(教育部双语教学示范课程),著述和主编有图书:《西方社会思想史》(教育部优秀教材一等奖))Urban Sociology.《上海大学生发展研究报告》《上海学生民族精神教育研究报告》(SARS:全球化与中国》;文章: “社会空间概念辨析”“社会信任:道德、人格与制度”“布迪厄的消费分层论”等。
2017年,于海曾做客第112期文汇讲堂《人工智能下的人工世界》
【编辑感言】
本书从一位社会学家的“社会空间”视角去探索上海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涉及上海的内城更新、商街、汽车社会、公园晨练、社区营造等诸多方面。作者用理论与案例并重的写作方法,为普通读者打开了一扇深入了解上海的大门。在这些案例中,作者特别关心普通人的活动,例如民星路“飞短流长”理发店的店主小C的创业故事等,相信每一个关心城市发展的普通市民都可以从阅读中收获惊喜和启发。(袁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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