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基
编saying:12月22日,83岁的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著名的社会学家金耀基访问中国人民大学,应邀于“郑杭生社会学大讲堂”作题为《大学与中国现代文明的建构》的学术报告。金耀基先生在学术、教育、文化、社会服务方面均有卓越贡献。主要中文著作有:《从传统到现代》《中国的现代转向》《中国现代化之终极愿景》《中国文明的现代转型》《社会学与中国硏究》《大学之理念》《再思大学之道》等。
演讲中,金先生提出,中国现代化最后的目标不止是建设一个富强的国家,而是建设一个中国现代文明秩序。大学本身是现代化的一个产物,产生之后,它变成推动中国现代化最强劲、最根源的力量。
现代大学从何而来:“太学”到“大学”,从经学到科学
首先,大学,就是我们现在讲的university,根本上不是来自传统,是来自欧美。
中国过去有没有高等教育?
有。
有没有类似大学的东西?
有,那是汉武帝时期开始的,叫太学。
“太学”跟“大学”差一点,这一点之别,就完全不一样。
先秦时代,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是子学时代。
到汉武帝开始之后,独尊儒学,中国就进入到经学时代,儒家经典作为学问的核心,儒家经典就是“诗书礼乐春秋”。
从汉代开始,经学之后,国家真正开始选拔人才、培养人才。到了隋代,1400年前,开辟了运河的隋炀帝开创了科举,科举取才在文明古国里是不得了的事情,这是一个相对很公平的方式,体现了开放的精神。
科举考什么?四书五经。当然在宋代之前只有五经,没有四书。朱熹把古代儒家的书整理了以后,又编了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五经从宋代以后变成太学,就是国子监里读的东西,考试也是以四书五经为主,朱子影响中国太大了。
我们常说西方有政教合一,就是政治和教会合一,这常常是我们批评的对象。
在中国有没有政教合一?
有,中国式的政教合一是政治跟教育相结合。
汉代之后,儒学变成了经学时代的核心,最主要的是开科取仕、培养人才都是考四书五经。在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的教育跟政治是结合在一起的。
我们称孔子为“素王”,是道统的领袖,皇帝是治统的领袖,这两个王其实基本上是合作的,所以我把中国在汉代以后2000年历史的儒学称为制度化的儒学,这些儒学不止是学术,它已经变成了国家的制度,参与到国家制度的规范里去了。
现在我们觉得经学好像是老古董,但放在同时代的世界中来看,那时候中国建立的经学文明也是人类史上最有光辉的一个时代。因为人类在世界上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文明。文明必须是持续、规范的,经学创造的经学文明,是中国过去的儒家为理念的道德伦理的持续。
这种以“三纲五常”为根本核心思想的经学文明,到了清末出问题了。
读中国现代史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中国人向来认为自己是东亚的“天朝上国”,别的国家都是蛮夷,但是这100多年是被欺负的历史,“天朝上国”一败再败。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批读书人,曾国藩、李鸿章们追究原因,是技不如人,是枪炮、兵船不如人,所以要搞洋务,要建兵工厂、造炮舰,这是强国之道。这就是中国的第一次国防与军事现代化,社会也开始变了。不讲别的,电灯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引进的。
但甲午战争还是全军覆没,什么原因?康有为、梁启超他们就想,不行,我们不是搞搞枪炮就能强国的,要在制度上创新,政治制度、教育制度都要创新,这就叫维新。虽然维新失败了,但清朝末年自己也新政了。
清末新政最重要的是,检讨我们的太学,检讨我们的科举,就是检讨我们的学术文化。
大家发现,经学培养出来的人才不能应付这个世界,怎么办?考试应该考虑到西事、西政、西议,就是西方的东西。
张之洞和袁世凯上奏清廷,要废科举、设学校,重新培育新的人才。这是乾坤旋转之举。
在四书五经之外,西方的数学、物理也开始慢慢进入学堂。1898年,成立了京师大学堂等几所很有名的大学,为什么?大家觉得必须要重新训练人才。
顺便提一下,1905年,中国废科举、设学校;在世界的另一端,同年,爱因斯坦发表了狭义相对论,所以我们跟西方相比,在科学上落伍得太厉害了。
这一段历史过去了,经学慢慢退居,但还在。可是到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出现了一个没有皇帝的中国。
蔡元培作为教育总长,给全国的学校发布了大学令。
大学令是什么?就是把经学科废止。经学科是汉武帝以来2000年中国大学的核心,到清末,核心没有了,不要了,废止了,只是把经学科里面某些东西放到了现代大学的文科里面去。
从此之后,中国就出现了新的大学,不久之后,京师大学堂也就变成了北京大学。
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他就讲,为什么经学科要废掉?他说,他在德国的时候看到,柏林大学把西方大学800年中古的历史废掉了,开始吸收科学,把神学拿走了,德国因此强盛,中国也应该从这里开始。
今天很多老学问家对蔡元培还是有点不原谅,怎么可以把经学废掉呢?但是我认为,从整个历史的角度,这是一个非常关键性的、里程碑式的大革新,也就是中国2000年来的经学转变到现代大学里的科学。中国现代化里的一个主旋律、最主要的一个变化就是从经学变到科学。中国的大学制度其实是最结合西方或先进国家的东西,大学的制度是最全球化的,都是以科学为主。
从经学到现代科学:大学制度的力量带来科技的腾飞
中国3000年来都以经学为主,现在这100年来变成科学为核心,这个知识典范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在座各位,你尽管不是自然科学家,不是社会科学家,可是你的思考、你受科学的影响是全面的,我们已经是后牛顿时代了,不是后孔子时代。
当科学进入中国的时候,中国的学术文化开始发生变化。大学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变成了推行中国现代化的主力,建构中国现代文明秩序的基本力量。我们讲要建设现代化大国、富国、强国,基本上也一样,就是建立一个现代文明,中国梦也是如此。
中国今天的大学有1700多所,为什么我们的科学发展会这么快?这就是我常常讲的大学制度的力量。1700多所大学,有物理系、化学系、工程学院等等,每天有多少老师在这里面做事情?有多少个研究生进去?这么多人全天候地以研究、创新学问为主,从而达到知识爆发。如果没有大学制度,都是自己搞搞研究,这样搞不出来的。这一制度性结构下创造了一种力量,构成了我们今天走向科学的必然道路。
杨振宁先生告诉我,1900年,也就是义和团运动的时候,全中国没有一个人懂微积分。这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没有科学可谈。
中国过去不是没有科学,但是没有现代科学。
1930年代,他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已经可以跟西方最重要的大学里的物理教育连在一起了。所以,科学在中国这100多年的发展是很快的。我说的“科学”不仅是自然科学,也包括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这就是学问性质的主要变化。人文社会科学对社会的作用绝不低于自然科学。
我们现在讲,你这个人在世界上有没有竞争力,是看你有多少知识资本,过去的知识资本就是经学,你会经学,根本不用愁在社会上的生存、发展。今天国人流行得很早的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科学时代,这是知识的资本。
从AlphaGo到人造人:有一天,你在和机器人谈恋爱
我认为剑桥大学的老科学家罗素是20世纪最了不起的两位科学家之一,他说,“科学使我们可以理解世界,科技使我们可以改变世界”,这个话他已经讲了80年了,我一直记住他的话,越想越觉得对。
今天大家有没有手机?手机就是科技,手机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如果某一天我们没带手机都会感觉惶惶然。科学跟科技在过去一两百年来的确是改变世界的。而中国今天能够那么短时间里发展,也是在科学跟科技方面追上来了。
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写过《文明》一书,他认为,为什么说中国现在起来了?就看中国的专利,中国的专利权数量已经仅次于美国,超过其他所有的国家,他说这是中国和平崛起一个很强烈的象征。
我们讲现代化,第一个现代化是什么?机器时代的来临。最近有两位教授写了第二次机器时代来临,他说,第一次机器时代来临大家可以理解,就是机器的力量可以取代人力跟动物力,当然,马车也好、牛车也好、黄包车也好,还都是人力,但汽车、火车、飞机都是机器力。现在,机器已经不止取代人的肌肉、动物的肌肉,而是思维。
我们的围棋高手输给了AlphaGo,你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有没有哭一顿?因为人类失败了。
但是我没哭,因为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我同意杨振宁说的,机器真正的思维还不及我们人类几岁的孩子。但是,你不能否认,有一种机器的力量是人不能比的,尤其是可以程序化的,可以累加起来的,这些东西我们的记忆系统是比不过机器的。AlphaGo下棋时,它背后是几万个机器的力量在动,它可以把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棋谱背下来,我们人类想半天下一步棋,它几分钟就想到了。
你们有没有怕过机器人?到现在为止,我觉得越来越麻烦。现在造人是绝对可能的,牛、羊都造出来了。可能有一天会怎样呢?有一对男女,相爱很深,有一天,他跟那位女士讲,我要向你求婚,但是有件事情必须向你说明,希望你原谅。什么事情呢?我是人造人。那女的说:“那有什么?我也是啊。”
人类创造的科学技术,使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美丽世界。很坦白讲,我不悲观。
大学问题的出现:如果现代文明只讲“真”,那“善”和“美”呢?
现代的大学,包括我自己几十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坦白地讲,我们现在不断在扩张,每扩张一个新的学科,你有没有资本变成一个新的科目最主要靠你有多少科学元素。一般的研究型大学,70%-90%的课程是跟科学有关系的。比如加州大学,它分了很多校区,至少有将近一万门课程,大概九千多门是跟科学有关的。
在社会学界有两个人我很佩服,一个是帕森斯。他讲,现代大学已经变成一种认知型的知识系统,完全是科学思维的大学。他的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叫罗伯特·贝尔,跟他一个研究团队的,他说,大学里,什么使知识变成问题了?就是知识的科学范典,只有符合科学资格的才叫知识,否则不是知识。
中国过去有一本《大学》,里面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善”为主。今天的大学呢?老早改变了,今天的大学是在明明“理”,什么理?科学的理;在新知,创造新的知识;在止于至真,讲真,不是讲善了。
这个问题大家有没有好好思考?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课程是为了求善的,一般的研究型大学,包括我的学校,是极少讲善的,为什么呢?我们以前讲的是经学,经学讲到最后跟宗教一样,是求善的社会。
但今天我们讲科学是求知识、求真,它并没有在价值方面、在道德方面给你贡献。所以现在的大学,不管你承不承认,基本上讲价值的学问不怎么谈了。
对善的追求,没有人可以讲好,所以课程里都不编了。因为讲善不能算知识,这就是知识科学典范的一个毛病,怎么办?我开始就说,中国现代化的目的是希望创造中国的现代文明,如果现代文明只是讲真,那善和美呢?
真善美是任何文明里三个不可缺少的领域,当然发展的程度不一样,像西方早年的文艺复兴时代,可能是“美”占了很大的比重;我们中国古代“善”占了很大的比重;现在的科技时代是“真”。今天的文明是一种科技文明,科技文明好不好?好,但是够不够?我认为不够,因为文明必须要有真善美,三样都要有的,可是在我们现在的大学里没有。
所以,近十年来,我退休之后拼命在很多大学里演讲,题目可能一样,讲的方法不大一样,主要是要告诉大家,在现代文明的建构当中,真是我们必须要有的,善要不要?美要不要?不要的话,人类社会还有什么意思?连蔡元培都讲,大学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科学,一个是美术,真和美。
现在的大学里还有没有真和美呢?我知道人大做了很多工作,在文学方面、艺术方法等做得很好,但是就整体大学来讲,真善美很难兼而有之。
真善美,我最担心的还是美。我同意蔡元培讲的,美这个问题很重要,尤其在中国。大学如果不能创造美的境界的话,你不要办大学了。一个大学生毕业出来以后,一定要能判断什么是美什么不是美,他连这个能力都没有的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将无法判断。
因为我在这方面研究不够,但是告诉大家,到现在为止,美跟善的关系,美、善、真的关系,全世界对这方面的研究都不够,。西方文化里解决了一个问题,美跟真的问题。英国著名诗人有一句很有名的诗“美即真,真即美”,西方文艺复兴最了不起的文艺家达芬奇研究画画是求真的,人的身段、黄金比例统统搞清楚,完全像科学家一样,他晚上派学生去偷尸体来量的。
我认识的中国科学家里面,杨振宁先生是把求真和美结合起来的,他的文章里有数学之美,这里有很深的道理。中国人不讲美与真的,老是把美与善结合在一起,成语里,最好的事是尽善尽美。所以我觉得,中国文化跟西方文化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真善美里善和美的结合有些不同。
现代化的目的,是要创造一个现代文明。现代文明不能跳过真善美这三样东西,这是三个不同的范畴,怎么把它结合在一起?不能只有一样,也不能只有两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们今天的大学做的事情决定着30年以后的中国。人才从哪儿来?就是从大学来。知识从哪儿来?就是从大学来。所以我们今天可以这样讲,大学跟中国现代文明的建构有关系。这里面有我的一种判断,有我的一种期望,有我的一种真切希望和想跟大家分享的东西。
金耀基为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题写的书法作品“民胞物与,知行互生”。
作者:金耀基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