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saying:看标题,一定圈走一操场人,无论标题里的三个关键词的哪一个。女读者和男读者或许各自腹诽,但最终会迷失在文字中,这就是毛尖的神奇。她穿梭在中外古今电影史如回忆自家往事,熟拈;似乎撩到香艳暧昧时,掀开的却是人性的踏实,理性;如文章的主题,东方的小津导演给西方好莱坞捍卫婚姻的套路一个有解——扎根生活的,就是美好的人,解构又建构!
一气呵成读完这8000字,想知道李欧梵怎么评价毛尖吗?看序!没有?立马抢购一本《夜短梦长:毛尖看电影》,北大出版社散着墨香:12月31日发货。这是毛尖在2017年前后《收获》杂志的专栏汇集,不过每篇万字文都会让你享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慧解和顿悟。
北大出版社2019年出版,毛尖新著《夜短梦长:毛尖看电影》
遭遇闪电后的稻子
电影史上,灰姑娘的故事繁衍出最多版本,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止于灰姑娘获得幸福的那一刻,也就是热牛奶和冰牛奶倒入同一个杯子的时刻。他们很难真正成为同一种奶水,就像《功夫熊猫》中的熊猫儿子和鸭子爹一样,虽然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所有观众一眼看得出,嘿,不是亲生的。
不过,也有例外。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小早川家之秋》,其实包含了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丧偶的酿酒屋老板万兵卫进入老年了,但是偶然重逢的旧日情人突然点亮了他的暮年光阴。他瞒着女儿不断去京都会老情人佐佐木,女儿文子知道了以后特别不高兴,她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激烈地审问父亲,搞得万兵卫又跑去情人家。
夏日午后,佐佐木跪在地上擦地板,女儿百合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母亲:“这个酿酒屋老板真是我父亲吗?”母亲说是啊。百合子说,那我小时候你不也让我管一个男人叫父亲?母亲淡淡然回说,是吗?百合子问,那到底谁是我真正父亲呢?母亲说那有什么关系呢。百合子一想也是,高高兴兴地说:只要他给我买貂皮披肩他就是我父亲。听上去很势利的台词,但是只有家人才会这么直接吧,加上百合子笑得那么灿烂。这个时候,万兵卫在门口叫:“我来了,我又来了!”
万兵卫进来,看见佐佐木在抹地,马上说,我替你抹,老去的灰姑娘佐佐木于是开心地把抹布放到他手心。万兵卫应该是第一次抹地吧,百合子提醒他会弄脏衣服他才想到卷起下摆。他用力抹地,抹完门口的又进屋抹,抹了地又抹墙他一边抹一边嘿嘿笑,他在情人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他和他的灰姑娘可以用最家常的方式相处,牛奶融合了。这是电影中万兵卫心情最舒畅状态最烟火的一刻,小津也适时地为他献上音乐和一个标志性的抒情:夜色中的一盏灯。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小早川家之秋》
谁说婚外恋不好!今天就来说说美好的外遇。
在外遇题材上,日本电影的贡献最重大,天地良心,日本导演把外遇表现得真是美好啊。来看成濑巳喜男的《愿妻如蔷薇》(1935)。
成濑和小津是同时代导演,在那一代导演中,成濑可能是最老实最寡言的。工作人员都说,和成濑一起工作最没劲,比如拍完一条,大家都会看导演脸色,可是成濑就是不给脸色。既得不到赞扬,也领不到建议,和成濑合作多年的著名演员高峰秀子在访谈中说:“我一到成濑导演身边,就会有些缺氧,感觉几乎都要使用吸氧机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成濑在圈子里被称为“忧郁男”,而他作品中的夫妻,常常也有一方会有忧郁倾向。
《愿妻如蔷薇》中的妻子是个百分百文艺中年,这就保证了她的忧郁倾向。作为母亲,她大半的时间在写诗,思念离她而去的丈夫。相比之下,女儿则是一个兼具现代气质和传统美德的姑娘,既是摩登活泼的办公室女郎,又是下得厨房的顾家长女。为了让父亲出席自己的订婚,更为了母亲,女儿出发去乡下找父亲。
父亲在乡下和出身艺伎的情妇生活在一起,女儿下定决心要把父亲带回东京。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父亲和小老婆在乡下已经有了一大家子,一儿一女外,小老婆还开着一家小小的美容店;更大的打击是,因为父亲在探索金矿事业,没有一点收入,小老婆不仅养着自己一家子,还瞒着父亲一直寄钱到城里接济着大老婆母女。在强大的剧情面前,女儿只好跟父亲的小老婆要求借几天父亲,订婚仪式一过就送回。
父亲跟着女儿到了东京。享受到父母双全的欢欣,女儿又萌生出了留住父亲的念头。可是,文艺害死老娘连累小娘啊,会写诗的大老婆却不会和父亲相处,更不会像小老婆那样嘘寒问暖里外照应,仪式一过,父亲就想回乡下了。而女儿,虽然目睹了母亲的痛苦,但也领悟了婚姻的本质。
本片是第一部在西方进行商业放映的日本电影,西方评论界将之视为“前卫的东方主义”的代表作,日本本土的《电影旬报》也把《愿君如蔷薇》列为当年第一。在情妇形象始终被污名化的银幕上,成濑以极具说服力的平行镜头在婚姻的合法性问题上踢了一脚。影片以长女的视角展开,她对母亲的同情以及“恨其不争”的心情,在父亲的完美小老婆面前,显得暧昧又微妙。不过有意思的是,扮演女儿的千叶早智子具有一种晴朗又幽默的气质,使得影片自始至终禀具了一种晴朗又幽默的气质,没有被大老婆的幽怨和小老婆的奉献降格为催泪剧,比如大老婆的闺怨诗,不仅没有成为父亲的道德负担,相反是一种自我讽刺。
日本导演成濑巳喜男的作品《愿妻如蔷薇》(1935)剧照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晴朗的气质,造就了当时一整代日本导演的高峰并峙。像成濑的电影题材,处理的都是男女感情,属于两性问题剧,很自然也很正常可以挥霍演员和观众的荷尔蒙,但是成濑克制电影和克制自己一样成功。佐藤忠男视为“成濑艺术极致作品”的《稻妻》(1952),如果内容提要一下,简直是80集连续剧的容量,但波澜跌宕的日子被导演克制在平静的素描里。母亲运气差,遇到四个男人生下四个孩子,为了大家庭,她任劳任怨到让小女儿清子从抱怨到看不上,终于她忍不住问妈妈:“你这样幸福吗?”妈妈的回答似乎避重就轻:“什么幸福呀,你竟然也问这样高深的问题。”
而当母女发生真正激烈的冲突时,成濑则拉开摄影机,到屋子外面去拍哭泣的清子,隔了一会,母亲也哭。但是,母女俩通过哭泣达到了互相的理解,清子平静下来,孩子气地对母亲说不许哭。母亲孩子般地听话不哭。然后清子说妈妈可以买件浴衣了,卖剩下的浴衣便宜……
生活是枷锁也是馈赠,清子讨厌妈妈又深深地爱着妈妈,高峰秀子扮演的清子和千叶早智子扮演的女儿一样,有着晴朗的天性,她们不耽溺于负面情绪,“有闪电的地方稻子才长得好,”成濑、小津这些导演,都更喜欢刻画闪电后的稻子,而不是闪电。在这个原则里,年轻一代关于“幸福”这种非常西洋化的问题,成濑都不愿意给答案。他的美学和道德法则全部来自生活本身,能扎根生活的,就是美好的人。《稻妻》中的母亲千疮百孔依然能和生活和解,就是好母亲;《愿君如蔷薇》中的小老婆能够扎根生活,小老婆就比大老婆好。
至于成濑自己呢,他跟《愿君如蔷薇》的主演千叶早智子结了婚,又离了婚。不过,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他后来合作三十年的女演员高峰秀子跟千叶早智子真的很像,而高峰秀子更美一些。
佐藤忠男视为“成濑艺术极致作品”的《稻妻》(1952)剧照
我管不住我自己
东方在思考婚姻和外遇的年代,西方也有一群大师在重新刻画家庭和婚外情。英国导演大卫·里恩(David Lean)的《相见恨晚》(Brief Encounter,1945)是其中最优雅的一宗婚外情。里恩以抵死克制的方式呈现了英式婚外情的抵死浪漫。两个都有幸福家庭的中年男女在火车站小餐厅邂逅了,因为他们总在同一天进城,交谈多了就萌生了友谊,每周四碰面于是成了习惯,慢慢友谊变成了渴望,渴望催动了希望,可是,他不久要前往南非行医,临行前他要见她最后一次,看看是不是还有可能。
黑白电影,火车站吞吐着如怨如慕的烟,最后的时刻来临,他们再次坐在宿命的火车站餐厅。女的说,我想死。男的说,那不行,我想被你记着。绝望又浪漫的时刻,现实人生插足。小餐厅突然进来女方一个熟人,二话没说和他们坐一桌,一边滔滔不绝废话不休用完了他们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几分钟,终于男人要搭乘的火车进站,他们潦草分手。
电影最后的场景是,女的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发呆,她的丈夫走过去拥抱她,说了句意味深长的台词:“谢谢你回来。”影片结束在这对夫妻百感交集的拥抱中。
这是第三者带来的正能量吗?那一代的电影大师几乎都在这个题材上进行了探索,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喜欢清空人际关系进行孤岛荒漠式探索,他的电影因此显得特别高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喜欢套用通俗电影的程式进行妄想式处理,他的“婚外情”显得好看、隐秘而分裂,而能够把这个题材处理得既高冷又好看的,要数布努艾尔(Luis Bu?uel)。
英国导演大卫·里恩的作品《相见恨晚》(1945)剧照
布努艾尔是西班牙最重要导演,这个在先锋和超现实主义圈子中成长起来的电影大师,拍出的《白日美人》(Belle de jour,1967)跟他的超现实主义奠基作品《一条安达鲁狗》(Un chien andalou,1928)比起来,简直是太好看又太好懂。
法兰西女神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出演电影女主塞维莉娜,扮演一个双面女郎。作为一个有钱体面的医生太太,她以冷艳和美德赢得尊敬和爱慕,但是丈夫皮埃尔的爱勒不住她的性幻想,偶然的机会,她得知了一个公寓式妓院,漂亮的老板娘同意她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在那里接客,并且为她取名“白日美人”。塞维莉娜贵族般的美貌让她客人不断,一边她也完美地扮演着中产阶级太太的角色,不过双重生活总是带来双重惩罚。皮埃尔的朋友发现了她的秘密,与此同时,一个爱慕她的年轻嫖客枪击了皮埃尔。
跟《一条安达鲁狗》一样,《白日美人》自问世起,马上就被贴上了布努艾尔鉴赏标签,“一部批判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杰作”,到现在,电影史中的《白日美人》,也一直顶着这个头衔。不过,《白日美人》不应该是这么简单好归纳的,毕竟,在《一条安达鲁狗》和《白日美人》之间,隔了四十年的岁月。
影片开始,一辆敞篷马车驶向从地面仰拍的摄影机,马车得得得走了很久,终于驶近,我们看到美艳不可方物的塞维莉娜和她英俊深情的丈夫。这样的一个田园牧歌式开头,简直要让人联想到奥斯丁的小说,不过,没两分钟,布努艾尔就打了我们耳光。达西先生一样的丈夫突然发作,性虐塞维莉娜,他让仆人用鞭子抽她,让仆人操她。然后,就在仆人准备动手的一刻,镜头切换,奥,原来,这是塞维莉娜的一个梦。有意味的是,这个梦,在电影结束的时候,被再次呼应。
西班牙最重要的导演布努艾尔的作品《白日美人》(1967)剧照
皮埃尔被嫖客枪击后重伤,眼睛失明又坐了轮椅。这个时候,皮埃尔的朋友来访,他跟塞维莉娜说,他要把真相告诉不知情的皮埃尔。塞维莉娜同意了。等朋友走后,塞维莉娜小心翼翼地回到皮埃尔身边,她看到皮埃尔脸上有泪痕,她呼唤皮埃尔,丈夫没理她,她只好走回沙发继续她的刺绣。不过,她悲伤的表情突然发生了改变,她听到了马车铃声。与此同时,原本植物人一样的失明丈夫也摘下墨镜,笑眯眯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开开心心喝酒计划一次度假。
电影结尾,塞维莉娜推开窗,观众再次看到片头梦幻般的敞篷马车得得得驶过来。只不过,这次,我们和塞维莉娜一样,是以俯视的视角看着马车驶过来,换言之,开头那驾俯视我们的马车现在终于被我们俯视了。一切,仿佛意味着,碾压了塞维莉娜很久的那场性幻想终于结束。从马车开始的白日梦最后又以超现实的马车结束,那么,电影中间发生的妓院、嫖客以及后来的事故,也是一场梦喽?
据说,布努艾尔自己也说不清影片结局是什么意思,不过,只对《白日美人》进行资产阶级批判的电影阅读,显然不太重视整部影片以马为梦的结构,以及电影中反复出现的白日梦符号。发生在《白日美人》中的这场布努艾尔式幻想,已经不再像《一条安达鲁狗》中的超现实之梦那么锋芒毕露,67岁的布努艾尔如今对肉欲有了一种新的体认。用《白日美人》的原著作者凯塞尔(Joseph Kessel)的话说:“《白日美人》的主题不是塞维莉娜在肉欲上的变态,而是她对皮埃尔的超肉欲的爱。”
而这种“超肉欲的爱”的实现,必须由塞维莉娜的外遇来推进。插一句,电影中的妓院,与其说是一家妓院,不如说是一个提供外遇的场所,“其中的金钱只是这一妓院得以成立的借口,远非真正的动机”,整部电影,我们也一次没看到塞维莉娜从老板娘那儿拿钱。在塞维莉娜的梦想妓院中,我们从来不曾看到大汗淋漓的运动性爱场景,虽然无数观众承认,我们希望处于美色巅峰的德纳芙能转过身来让我们看一眼,但是布努艾尔否决了我们的愿望,从头至尾,我们只看到她的裸体背面,真正性感的东西只发生在塞维莉娜和观众的脑海,就像电影中那个谜一样的盒子。
有一次,塞维莉娜接了一个东方来的嫖客。那人身材魁梧形容异域,他随身只带一个小盒子,但是这个盒子他只给塞维莉娜看,似乎盒子里装着他的性爱钥匙。事后,他满意地带着盒子走了,留下塞维莉娜趴在狼藉的床上,妓院打扫妇捡起地上带血迹的毛巾,对塞维莉娜说:“有时候是很痛苦的。”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塞维莉娜从床上抬起脸,一脸舒畅地说:“你怎么知道!”
这个神秘的盒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呢?这个稍嫌粗俗的东方嫖客两次打开来,但两次,观众都看不到,只听到里面发出奇特的昆虫嗡嗡声。整部电影几乎没有音乐只有这些超现实的声音,东方嫖客跟塞维莉娜玩耍时,手中还拿个小铃铛,铃铛发出的声音跟马车铃声似的让塞维莉娜很高兴,好像在那一刻,她的愿望小姑娘般得到了满足。塞维莉娜在电影中台词不多,表情也不多,她高冷的美貌具有一种金属感,唯一表现她肉身性格的台词是,“我管不住我自己”,侥幸的是,妓院或者说外遇带来的满足,鼓舞了她的生活也改善了她对丈夫的性冷淡,一路到最后她的性幻想被朋友以强硬的方式分享给她的丈夫皮埃尔后,夫妻俩把手言欢达成和谐。
布努艾尔导演的作品《一条安达鲁狗》(1929)海报
宝琳·凯尔(Pauline Kael)在评论布努艾尔的电影《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Le charme discret de la bourgeoisie,1972)时,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话:“影片几近安详。”这种安详,在我看来,在《白日美人》中就开始形成,塞维莉娜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妓院,都有一种奇特的安详,那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最后一刻,也是“晚期布努艾尔”的弥撒时刻。用布努艾尔的合作编剧让-克洛德·卡里埃(Jean-Claude Carriere)的话说,“布努艾尔拍摄的第一个镜头是一把剃刀。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女人的手。就好像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修复着他在最初所造成的伤害。”因此,是不是可以说,在《白日美人》中,带来修复功能的“外遇”,既是布努艾尔式批判,也是他的软弱,这跟他聚焦塞维莉娜一样,摄影机对她的美充满暧昧的膜拜,同时又让她像那个东方盒子一样禀有奇特的污点和喜感。或者,是不是也可以说,由《白日美人》开启的布努艾尔“法国时代”展现了一个新维度?除了一以贯之的资产阶级批判,布努艾尔也致力于讲述人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婚姻的难堪质地,以及外遇的喜剧性?
这个,我们回到小津安二郎,请他来评判。
最温柔最温情最温暖
请小津安二郎对外遇作总结前,先来看一部好莱坞经典剧《三妻艳史》(A Letter to Three Wives,1949)。
此剧由卓有成就的好莱坞喜剧大腕曼基维兹(Joseph Leo Mankiewicz)编导,电影获得1950年奥斯卡最佳导演和剧本奖。影片以一个从来不曾露面的“女神艾迪”作为叙事画外音,一清早,她的三个闺蜜一起收到一封信,内容是:我和你们其中一位的丈夫私奔了。三闺蜜故作镇静,但内心都是崩溃的。影片分三段,妙龄少妇各自回顾了自己的婚姻往事,想到自己的丈夫都是那么地膜拜艾迪,而艾迪又是那么地优雅又体贴、迷人又亲切、高贵又大方,她们都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也各自意识到自己丈夫的宝贵,以及自己与女神的距离。
好莱坞经典剧《三妻艳史》(1949)海报
作为一部喜剧,电影的结尾可以想象。有意思的是从来不曾露面的艾迪,除了声音,她是银幕上的隐形人,三少妇的假想敌,也就是说,这场事先张扬的外遇只发生在三少妇的脑海,跟《白日美人》的性幻想结构似乎相似。
三位少妇,前面两位意思不大,一个是农家女嫁给富家子,一个是反文艺的职业女性,都跟艾迪没法比。戏剧张力集中在第三位少妇。她出身底层,家里的房子在铁轨边上,每次火车经过,房子和人都得一起抖上好一阵,不过,她立志钓得金龟婿,锲而不舍加上妙用心机,原来只准备跟她玩玩的大老板终于向她低头:“好吧,我娶你!”结婚以后当然各种不和谐,大老板的表达是:“你就是把我当吐钞机!”暴发女郎也不示弱:“是你自己把我们的婚姻设定为一场买卖!”如此,临近结尾,大老板突然招供:本来是我打算和艾迪私奔,但是我又回来了。在突然的真相面前,暴发女郎选择拥抱爱情,她一口吻住大老板,他们的爱情正式启航。
三对夫妻又幸福地走在一起,婚姻的威胁消失了,看上去他们都将从这封真假莫名的信中得到教益,不过,好像这样的一个结局又总让我们有些不满意,因为《三妻艳史》跟《白日美人》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塞维莉娜的外遇是对婚姻的批评和纠正,塞维莉娜也完全没有受到出轨的惩罚,布努艾尔甚至是肯定了外遇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但女神艾迪的出现和退场,既暗示了外遇的重要性,又否认了外遇的合法性,换言之,只有回到妻子或者丈夫身边,这部电影才能成为一出喜剧,如果大老板或任何其中一个丈夫选择和艾迪私奔,接受他的外遇,那么艾迪肯定是祸水,男人也将得到报应。因此,骨子里,《三妻艳史》还是一曲婚姻的赞歌,在保守的好莱坞,永恒的女神,只有停留在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幻想界,藉此确保外遇的审美和安全,如果她们到实在界来,好莱坞就会把她们叫成“蛇蝎女郎”。
小津安二郎看了好莱坞很多“蛇蝎女郎”的故事,不过,在他的镜头下,这些女郎,全部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温情最温暖的女人。
常常被问到最喜欢小津哪一部电影,我有时候说《晚春》有时候说《东京物语》,因为说完对方不会再追问为什么,实在这两部电影太有名。但仔细想想,我看了最多遍的小津电影,是《浮草物语》(1934)和《浮草》(1959)。
《浮草物语》黑白,重拍版《浮草》彩色,两片相隔二十五年,可见小津有多喜欢这个题材。在小津电影中,浮草故事算是复杂的:村里迎来了流浪戏班,可惜热闹没几场就剩下零落的老年观众。班主倒好,天天跑去村里的老情人家,他和情人生的儿子已经成年,会有一个大好前途,让他生出停止流浪的念头,虽然儿子一直不知道这个他叫舅舅的男人其实是生父。这事情终于让班主的戏班情人知道了,现任情人很生气,她唆使戏班小女伶去勾引班主儿子。很快,儿子和女伶互相爱上了,儿子身世解密了,戏班维持不下去解散了。一切,都为班主留在老情人身边做了铺垫。
两部《浮草》情节上没有任何变动,台词也基本照旧,彩色版颜色可能是小津电影中最明丽的,但事后回想倒比黑白版更令人伤感些。其中有一幕,戏班情人听说班主原来是搁浅在老情人家,她立马动身前去拿人。雨天,班主正享受难得的父子游戏时刻,老情人来说,下面有人找你。班主下去一看,气急败坏地拖了气息败坏的现任情人离开。大雨滂沱,班主站在这边屋檐下,戏班情人站在对面屋檐下,她的伞色泽艳丽,她的脸美若桃花,她气愤地历数当年几次帮班主度过难关,“你都忘了吗!”中村雁治郎扮演的班主真是演尽了一个江湖戏子的庄严和狼狈,他在屋檐下走来走去,迈的是台步,骂的是婊子。俩人都用绝决的方式往对方身上递刀子,加上大雨如注,换了其他导演,这一幕要多惨有多惨,但是,小津却在这一刻把奇特的抒情注入画面,这一对戏班情人的感情,也是在那一刻,被我们明了:啊,原来班主贪恋的不是戏班情人的美貌,他们一起经历过高低起伏。
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浮草》(1959)海报
小津的“雨帘”,后来被很多导演学来表达人世说不清的况味,比如塔可夫斯基的雨和侯孝贤的雨,都是小津情感系统里的雨,只是塔可夫斯基的雨更冷些,侯孝贤的更暖些。而我把小津的雨视为他的外遇态度:对于生活,雨是意外也是必须,是破坏也是抒情,是残酷也是温情。
59年的彩色重拍版,小津把浮草故事的背景从原来的内陆小村改到了海边,全片洋溢着一种饱满的水气,各种小店的布招牌一直在风里猎猎地飘。这样的气候,对于即将迈入人生下坡路的班主来说,真是甜蜜的诱惑,再加上,儿子已经成年,当年情人已经跟老妻一样满怀希望他这次能够永远留下来,虽然,面对突然的舅舅变父亲,儿子暂时不能接受,可年轻人的脾气根本不是事啊。但是,影片最后,小津还是让孤独的班主继续上路,想通的儿子想去追他,让他母亲给拦下了,“每次,他都是这样离开的,”他已经把自己交给大路,“浮草”是流浪戏子的性和命。
一无所有的班主来到傍晚的候车室,他想抽跟烟,但是浑身摸不出一根火柴。这个时候,有人给他递上一个火,是他的戏班情人。班主不想要她的火,她坚持给,一根火柴熄了她再划一根,终于他也就要了。她坐到他身边,拿过他的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然后她锲而不舍地问班主接下来去哪里,班主情绪性地沉默后回答说,去桑名。情人的脸明亮起来,说我要和你一起去。班主就默许。接下来他们已经在夜行火车上了,她给他倒酒,他脸上是满足,她脸上是更大的满足。满车厢的人都在睡觉,就他们在享受这无比温情的夜色,车窗外的橙红色灯掠过扮演情人的京町子的脸,她比夜色更温柔更美好。
多么美好的夜啊,火车在蓝色的夜晚隆隆向前,两盏橙红的车灯简直是一个高亢的抒情。不过,这个时候,被班主留在原地的老情人在干什么呢?她上年纪了,儿子有了自己的恋人,但是小津不让我们多想了,亚麻布上打出一个“终”。让我们把所有的祝福送给和好了的戏班情人吧,对于他们,浮萍漂泊是常态,安定的生活才是“外遇”,这个,海边小村里的老情人不仅理解,而且懂得。这是终身未婚的小津对爱和女人的理解,他让火车带走看上去更加有力气和生活作战的一对情人。
这一刻的火车,实在是到了温暖的峰巅,不过事后回想,倒又觉得凄怆胜过温暖。好了,像小津一样,我们就此打住,永远不能允许自己在悲伤的情绪中沉沦。
下次,我们来说说发生在火车上的故事。
(原题:《有闪电的地方稻子才长得好:谈影史中的外遇》)
目录
序 李欧梵
辑一
打我打我:现代谋杀艺术
热牛奶加冰牛奶:关于欲望轻喜剧
有闪电的地方稻子才长得好:谈电影史中的外遇
只要你上了火车
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男人和火
我们并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可庆祝:一场欢愉三次改变
辑二
老K,老A,和王:三场银幕牌局
奇数:散步命运电视剧
二货
大于纽扣,小于鸽子蛋:三个梁朝伟和爱情符号学
结尾
牛津版后记
作者:毛尖(华东师大教授、当代最著名电影学者之一)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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