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关系出现转机,京沪学者胡继平(左)与吴寄南会心一笑
编Saying:11月2日晚,126-1期文汇讲堂《中日回暖:七年后的人心所向》成功举办。今分享现场两位嘉宾上海日本学会会长和中国现代关系研究院助理院长胡继平的四段对话,此为第一段:如何看安倍调和外交抱负和现实外交?
胡继平:吴老师刚才对安倍访华成果及中日关系未来展望、风险挑战都讲得非常全面。我补充两点。
一是改善对华关系是安倍重要的外交政绩。在日本历任首相里,安倍对外交特别感兴趣、有抱负,也特别有自信,上任以后出访外国最多,以至于日本领导人出访的预算经常出现超支。举行首脑会谈也最多,一年多达一百多次。
2016年年底特朗普上台时,中方就已预见安倍对华战略会变化
但是,安倍前几年的外交成效并不太理想,包括最感兴趣的领域。比如对俄外交,安倍和普京举行首脑会谈的次数最多,但是最后没有成果。
今年9月安倍出席俄罗斯举办的东方经济论坛时和普京会面,普京提出“先签日俄友好条约再谈北方四岛(俄称南千岛群岛)”,让日本国内舆论哗然,因为这意味着领土问题的解决更加遥遥无期,也意味着安倍上任以来一直想突破日俄关系的外交努力,也归于失败。
对韩,围绕慰安妇问题,安倍曾和韩国朴槿惠政府在2015年12月签署协议,达成妥协。但文在寅政府上台后立即对日韩就此问题的谈判过程进行调查,认为该协议“在程序和内容上存在明显缺陷”。围绕战争时期日本强征劳工问题,日本认为日韩早在1965年已经解决问题,韩方已放弃请求赔偿权利。今年10月30日,韩国法院判处日本企业赔偿韩国被强征劳工“精神补偿费”,日本政府做出强烈反应,安倍表示有可能诉诸国际司法解决争端。
对朝关系也是安倍比较重视的领域,而且他正是通过主导对朝外交,在担任小泉内阁官房副长官时积累了政治资本。尽管如此,目前在参与六方会谈的国家里,只有日本与朝鲜的关系仍然僵冷,日本日益担心在解决朝核问题、构建半岛和平机制的过程中被边缘化。10月24日,安倍在施政演说里明确表示必须亲自会见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可见日方就对朝关系已经十分焦急。但突破对朝关系的主动权目前并不在日本手中,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朝鲜的外交策略和美国的态度。
日美关系在奥巴马时期有所成就,但这些成就在特朗普上台以后就出现问题,有些明显被抵销了。
因此,安倍外交的频频失败,是这次中日关系转圜的重要背景。
2016年12月,我们曾和日本外务省等政府部门交流,他们对2017年中日关系会有积极变化非常肯定。当时正值俄罗斯总统普京访日,当时安倍在老家山口县给普京安排了行程,寄予很高期望。但日本一些政府部门和舆论已经判断,安倍的对俄外交事实上已经失败。日方一些人断言,2017年安倍的外交重点必然会转向中国。
2017年5月中旬,安倍派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参加北京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论坛,并给习主席带来亲笔信。
同年6月5日,在东京召开、由日本经济新闻社主办的“亚洲的未来”国际交流会议上,安倍就“一带一路”建设表示“希望进行合作”。这些都是日方为改善日中关系发出的明确信号,和上述预判也是符合的。
安倍原意想拉拢周边国家站队日本以抗华,但并未如愿
第二是中日力量的变化。过去几年,安倍对中国强硬,到处拉国家来围堵中国,搞外交对抗;出访到哪里都批评中国,无理批评中国在钓鱼岛问题上“以实力改变现状”,在南海无视国际法等等。一个国家的首脑在外交场合到处批评另外一个国家,这在国际关系中非常少见。其中原因之一是当时日本从学界、媒体到官方,对中国发展前景都不太看好,盛行“中国崩溃论”。这几年过去,发现情形并非如此,中国并没有崩溃,“一带一路”没有日本参与照样在推进,而且有声有色,所以态度才有了转变。
同时,我认为安倍对华外交并非从一开始就决心要恶化到底,而且有一定的策略性考虑。
具体而言,它的外交似乎有一定的先后次序,中国是被排在后面的。日本的外交有个特点,就是在面对大国时,它一般会回避“一对一”地去硬碰,而是会尽量采取“多对一”的办法,拉别的国家一起去面对。我认为这也是安倍所谓“战略性外交”的含义之一。
安倍是保守派政治家,历史观接近右翼,对中国也有偏见,但他又是一个现实的政治家,不是完全按照个人好恶推行政策,因此也不会单纯地从对华厌恶感和错误认识出发和中国搞对抗。
我观察安倍2012年执政后的一些言论,以及他的智囊谷内正太郎的言论,感觉安倍的盘算是并不急于在执政初期改善中日关系。他认为中国的崛起是日本最大的外交和安全挑战,但是日本没有力量和中国正面打交道、讨价还价,聪明的办法是先改善、夯实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比如俄罗斯、韩国、印度、东南亚国家甚至朝鲜,在扩大“朋友圈”后再来面对中国,这样会更有底气、手里有更多“牌”。只是后来安倍的外交实践效果并不如他所期待的好。
“特朗普冲击”对日本影响也很深刻,包括在安全领域、经济领域。特朗普上台后,日美同盟受到冲击,日本对美国保护日本意愿的怀疑前所未有,只是一般不会明说。在经济领域,安倍执政很多政策的前提都是加入TPP,最后TPP好不容易谈成了,却被特朗普甩了——美国退出了,这对安倍是很大的打击。后来安倍拉拢11国搞成新的缩小版的TPP,目的之一是在国内外找回点面子。
因为特朗普在竞选总统期间就发表了很多对日本不利的言论,比如要日本自己负责安全、承担更多驻日美军费用、退出TPP等。因此2016年11月特朗普当选后,我们就预测日美关系将会出现微妙变化,中日关系或有新的发展机会。
安倍身上的外祖父和父亲基因造就的复杂个性
吴寄南:您提的问题非常有意思,涉及如何看安倍这个人。安倍并不是一味要和中国作对的。在第一任内,9月26日刚担任日本首相,10月4日就访问北京了。安倍是第一把中国作为首访国家的首相。而且,他在访问中提出中日要建立战略互惠关系。学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把安倍这次访问称作“破冰之旅”。
但是,安倍复出后,他的所作所为离不开国内政治的大背景,也摆脱不了他背后的支持基础。民主党执政三年间,由于两次钓鱼岛风波,中日关系急剧恶化,日本民众对中国的亲近感也比较低。
在这种情况下,安倍对华外交就不可能像第一任那样了。他要下一盘大棋,推行所谓“俯瞰地球仪”的战略性外交。
他上任之初,访问的国家正好绕着中国一圈。他以为将自己朋友圈做大,就有筹码和中国叫板了。但时势比人强,安倍虽然有上述想法却没法贯彻。因为中国周边很多国家不愿意在中日之间选边站,很多国家最大贸易的伙伴是中国,不愿意也不可能和日本一起跟中国作对。安倍折腾了几年都没有成效。日本经济界却出非常希望缓和与中国的关系。安倍需要在对华外交上补补课。
我觉得,日本的政治家都有两面性,安倍也不例外。
以前,人们总觉得他受外祖父岸介信(1957年、1958年两度组阁,担任过三年多的内阁总理大臣,是二战甲级战犯之一)的影响最大,继承了岸信介反华、亲美、亲台的政治DNA,或者说是隔代遗传吧。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他长期担任他父亲安倍晋太郎的秘书。
安倍晋太郎在福田赳夫内阁担任官房长官,对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是出了一把力的。他在中曾根康弘内阁担任外务大臣,在日本提供对华ODA上也是有贡献的。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这段经历无疑对安倍也是有影响的。总之,安倍虽然政治立场保守,但比较务实比较灵活,会变善变,需要时还会放低身段,柔软应对。他能够在中日关系上做出如此调整,绝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内外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当然,和他的个性也有很大关系。
顺便说一说,我们研究日本政治,通常会注意一些大事件,但其实对“人”的研究也非常重要。政治家们,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经历,往往会带来不同的执政风格和思想倾向,会在很大程度上投射到日本的内外政策上。
安倍曾有“外交如体操般身段灵活”论断
胡继平:确实,安倍是灵活的现实主义者。大家可能看过他在电视里做节目的视频,内容就是他在与特朗普打高尔夫时不小心摔了跟头,然后在APEC首脑非正式会议时,特朗普开玩笑说他身段柔软,比起打高尔夫来,做体操运动员会更棒,而安倍当场回答说,外交靠的就是身段柔软。
当现实并没有给他最初的“拉拢中国周边国家来围堵中国”的设想以可能性时,安倍感觉改善中日关系在他政治日程里不能再拖了,日本将于2019年6月在大阪举办G20峰会,2020年举办奥运会,这将是安倍任内最重要的两场主场外交。(未完待续,李念整编)
126-1期文汇讲堂嘉宾与主持合影,从左至右为李开盛、王欣之、胡继平、吴寄南、王健、陈莉莉。
作者:胡继平 吴寄南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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