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漫画家方成于2018年8月22日上午9时54分因病在北京友谊医院逝世,享年100岁。 方成出生于1918年,原名孙顺潮,杂文笔名张化,祖籍广东中山,生于北京,194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化学系。
1947年,方成任《观察》半月刊漫画版主编和特约撰稿人,1948年在香港参加人间画会,从事漫画创作,1950年任北京《新晚报》美术编辑,1951年起任《人民日报》美术编辑。 方成曾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讽刺与幽默》编委、中国新闻漫画研究会会长等职。其多幅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收藏,代表作《武大郎开店》曾获《人民日报》1980年优秀作品二等奖。
1980年,《方成漫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这是新中国第一个漫画个展,展出作品主要是独有中国特色的水墨漫画,题材多为中国民间传说和古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如钟馗、济公、鲁智深、布袋和尚等。1982年,方成开始致力于幽默理论研究,并陆续出版数十部著作。1988年,方成获我国漫画界最高奖——首届“中国漫画金猴奖荣誉奖”。2009年,方成荣获“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
2011年9月,文汇报驻京记者江胜信曾对方成先生进行过独家专访。以下为当时报道版面及全文。
▲2011年9月28日文汇报《近距离》刊载《方成:锐笔漫画世间百态》
方成:锐笔漫画世间百态
华君武、丁聪、方成并称“漫画三老”。如今唯有方成健在,问龄93。
从1935年初次涉水到1946年小试牛刀,从1949年以画为业到1980年首办个展,从1982年著书立说到30年来笔耕不辍,方成和漫画的情缘已延续70多年,并还在延续。
他的犀利目光好比时代的多棱镜,精妙笔触好比社会的解剖刀,方成以漫画家的敏锐和透彻,看过落花,走过繁华,嵌入中国漫画发展史的沟和梁,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历史,一部充满个性而又处处折射共性的历史。
近日,我有缘翻开这部历史——再看他《武大郎开店》等脍炙人口的作品,看到的是百年漫画中的历史标杆;
再听他回首70年从艺路,听到的是漫画百年中的口述历史。
上海是漫画家的摇篮
“小时候,我从乡下来到北京(那时称北平)插班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才看到报上刊登的漫画。记得那时只有《小实报》和《实事白话报》有漫画。画的是连载四格的《毛三爷》谐趣漫画,多年后才知道是漫画家席与承的作品。上中学时,又看到上海出版的杂志《上海漫画》里刊登的各种漫画,其中有时事讽刺画。其他地方的刊物和报纸上,平时是见不到这种漫画的。”
从方成关于漫画的早年记忆中,我们可以追溯至20世纪30年代起上海的漫画格局。《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独立漫画》、《漫画生活》、《漫画界》等刊物相继诞生,丰子恺、张光宇、叶浅予、张乐平、米谷、丁聪等漫画大家纷纷发轫。第一部有声动画片《骆驼献舞》一炮打响,随后的动画长篇《铁扇公主》行销欧美。1936年,上海举办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堪称漫画界的总检阅。
那个时期的上海,不仅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漫画家的摇篮。画家黄苗子曾作总结:“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的漫画家群,在形式上接受了19世纪末西方美术风气的影响,并从我国绘画的夸张造型与线条中,吸取养料形成了足以与世界漫画同其光辉的艺术成就。”漫画界的热闹景象也引来了鲁迅的叫好,他在《漫谈“漫画”》一文中指出:“漫画的第一件紧要事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
“有力”的漫画成为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的“武器”。正读高二、会“画小人”的方成被学校拉去画宣传画。他画了一把大刀,上面滴着很多血,标题是《中国人的刀,哪国人的血?》意思很明了,大刀本来应该用来杀入侵的日寇的,可蒋介石却拿它砍起了中国人。这幅画是方成的第一张漫画。
不仅是“一二·九”学生运动,在之前和之后的很多政治风云中,寓意直观的漫画都能用无声的线条发出有力的呐喊。历经一次次风云,晚年的方成得以用一览众山小的俯瞰,撰文《漫画在中国》,勾勒出中国漫画百年源流——
“漫画开始出现并流行于18世纪初年的英国,二百年之后才传到中国。在此之前是传不来的,那时中国还在封建王朝统治之下,公开评议是非常危险的。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封建王朝,建立民国,漫画才传进来,中国的漫画家何剑士、张聿光、马星驰等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后来,蒋介石实行专制,作时事评议的漫画又不见了……到了国共联合抗日期间,报刊上又见到表现抗日的讽刺画……漫画在中国流行百年之久,历程一直颇为坎坷。新中国成立后,报刊一开始就发表漫画,抗美援朝期间,大批漫画问世……1957年以后,特别是十年动乱时期,报刊上又见不到漫画了。改革开放以后,漫画才又出现在各地报刊上……”
在改革开放的土壤中,曾经几起几落的中国漫画枯木逢春。很多题材均可入画,甚至包括邓小平、胡耀邦、江泽民等领导人的活动。1986年3月,文汇报记者、漫画家天呈就曾为出席首届“文汇书展”、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江泽民作画一幅并公开发表。
天呈是方成的故交。5年前,方成写信给天呈,表达了捐赠部分手稿给上海的心愿,并最终促成2010年4月上海动漫博物馆的建成。
这不仅是方成对上海的钟情,更是他对中国漫画的郑重交待。
结缘后,“尽人事,听天命”
方成把自己和漫画的结缘归为6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刚开始,漫画只不过是个爱好。他的“科班”是化学,从武汉大学化学系毕业后,方成在四川一家化学研究社谋职。1943年,冯玉祥将军参观化学研究社,一旁的方成手起笔落,画了张速写。将军大悦:“你给我画一张,我也给你画一张。”当即铺开宣纸,用毛笔画出三枚辣椒,一一着色,旁题短诗:红辣椒,绿辣椒,吃起来味最好。大家多吃些,定把倭寇打跑。
第二天,日子又在平淡和满足中继续。直到3年后的1946年,方成决定辞职。
辞职的原因是初恋失败。为了疗伤,方成想换个环境。去哪里呢?上海?会不会机会多一点?做什么呢?我不是会画漫画嘛!
“一二·九”学生运动时画宣传画和大学期间办壁报的经历给了他底气,28岁的方成开始闯荡上海滩。
初到上海,生活无着落。他从《新闻报》上看到有家广告公司招聘绘图员,便起个大早去应聘,排在了应聘队伍的最前面。接待他的是联合广告公司的绘图室主任——美籍犹太人皮特先生。皮特让方成画一幅画,方成画了几个漫画人物。皮特很高兴,当即拍板录用,转身对长长的应聘队伍挥挥手:“你们回去吧,我们有人了。”
方成把行李搬到公司,住进堆放杂物的小房间。两个月后,皮特偶然看到方成正在画一幅讽刺美国人的漫画,一把抢了过去。方成急了,抓起一只空酒瓶追了过去。方成为他的“冲动”丢掉了刚刚找到的饭碗,但初露才华的他很快又被聘为《观察》周刊漫画版的主编。在充满机会的上海,方成渐渐站稳脚跟。
1947年底,白色恐怖加剧,国民党政府封杀言论,派特务抓捕漫画作家。方成随很多民主人士避居香港,加入了由共产党人组织的“人间画会”,张光宇任会长,游允常、王琦、黄苗子、黄永玉、廖冰兄、丁聪、特伟等都是会员。方成在《大公报》上连载连环漫画《康伯》,忙碌而充实。
1949年夏,全国即将解放,方成决定返回上海。吴淞口被沉船堵住,无法停靠,他继续北上,经天津转抵北京,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参加了十月一日的开国大典。
经历早年的诸多辗转和意外,方成对漫画的感情,已经从爱好上升为事业追求。他从此扎根北京,在《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兼美术组组长华君武引荐下,当起了该报的美术编辑。
《武大郎开店》引起轰动
从每天晚上9时确定选题,到午夜12点交稿制版,方成只有3个小时的创作时间。“如果没有灵感,就冲冷水澡,把灵感激出来。”“有时候画得不满意,编辑说,停一天吧。我不肯,一定要改画,赶着时间改画,哪一天都没耽误。”
漫画是敏锐的,痛快的,可以针砭时事;有时却也是脆弱的,悲情的,往往在时事中折戟沉沙。1957年,“反右运动”掀起,丁聪、李斌生等漫画家纷纷被打成“右派”,方成竟安然无恙,因为他画的是国际时事,讽刺的是外国。但他还是没能躲过“文革”。“造反派”从“积案”中,翻出了方成在1957年为响应“百家争鸣”而发表的批评教条主义的杂文《过堂》,将他投进“牛棚”,方成的妻子、女漫画家陈今言因不堪屈辱和磨难,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成为方成永远的痛。
经历多年的沉寂之后,方成的创作欲望被改革开放的号角重新唤醒而喷发,从1979年到1980年短短两年间,他就画了100多幅漫画,《武大郎开店》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
在这幅漫画中,除了那位格外高大的普通顾客外,店内的所有服务员,甚至账房先生都被画成了矮子。店内贴着一副对联:“人不在高有权则灵,店不在大唯我独尊”,横批是“王伦遗风”。对于顾客的好奇,服务员这样回答:“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高的都不用!”原来如此!
《武大郎开店》在《工人日报》和《人民日报》相继发表后,方成每天都会收到读者潮水般的来信。“武大郎”本是《水浒传》中备受同情的人物,如今因为方成的妙笔,“武大郎开店”已成“妒贤嫉能”的另一种表达。
《武大郎开店》的成功促成了新中国第一个漫画个展。为方便观众欣赏,方成运用水墨技法,将100多幅漫画画到宣纸上,首创“水墨漫画”。个展引起轰动,各地纷纷向中国美术馆借展,由此拉开巡展序幕。
但方成不敢有丝毫得意。每当别人送上赞美,他都不忘强调:“华君武先生曾对《武大郎开店》提出过建设性的宝贵意见。他说:‘画是不错,只是那副对联太一般化了。’他的意见很中肯。画上的对联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陈腐得很,而且与画的主题无关……我冥思苦想了三天,终于从《陋室铭》中获得灵感,把对联换成‘人不在高……’。”
▲方成先生的漫画作品《武大郎开店》
著述生活皆幽默
方成和相声大师侯宝林相交30多年。1979年,侯宝林向方成抱怨:“现在很多演员不懂幽默,不会抖包袱。哎,你说,幽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侯宝林的这个问题让晚年的方成开始致力于幽默理论研究。从1982年至今,已出版数十部著作,包括《笑的艺术》、《方成谈幽默》、《幽默·讽刺·漫画》、《滑稽与幽默》等等。
用画笔影射世间百态,用文字梳理幽默源流,用乐观笑对苦短人生。
他的漫画、著述和生活,皆是幽默。
◆漫画中的幽默
方成的漫画艺术,被公认为以构思奇特、意念鲜明见长。他的不少作品,都能够让读者会心一笑之余,久久回味。
《“公仆”》中的那位“七品芝麻官”,一边用“肃静”的牌子为自己的坐轿开路,一边闭着眼睛吩咐下属:“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尽管画面的场景是古代的,却极有现实的讽刺意义。
《观点不同》中的四位人物,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势、不同的态度,对同样的事物发表意见,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盲人摸象”,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又似乎更加宽广。
《卫生拖把》里的美国警察面露喜色,正在用一杆拖把清理地上一摊血迹,墩布条上,分别写着“平等”、“文明”、“自由”、“咱们是血亲”,警察的腰后别着一支还在淌血的电警棍,棍上写着:“种族压迫”,而这样的鲜血如何能够擦干净?
《不堪一击》中的那位“干部”,尽管时时刻刻把《革命》、《为人民》等书籍带在身边,却还是一下子就被金钱的弹弓击倒。
《官商》中,锦衣华服的官商坐在摊位前目中无人,脚边放着苹果和梨,买东西的布衣老汉作揖恳求:“求您卖给我一斤苹果,两斤梨,挑大的。”到底谁是上帝?
《裁小鞋》中有一位手持剪刀、坐在藤椅上的“鞋匠”,边上放一个敞开的意见箱。“鞋匠”的膝头上摊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大小不同的鞋样,地上是不同型号的小鞋;他正在眯着眼,看着那些意见书,以便决定“裁制的小鞋是稍大些还是更小些”;更妙的是,他的嘴里还衔着三根鞋钉呢!该漫画借用“穿小鞋”的典故,来比喻听不得批评、暗中整人的领导。
《伯乐相马》中,两个人正在相马,其中一个肥头大耳,胸前挂了“伯乐”两字,另一位戴着眼镜斯文得很,胸前挂了“副伯乐”三个字。他们对着一匹马左瞧右看,煞有介事。这是匹什么马?竟是一声不吭、绝对听从摆布的“木马”。
《活菩萨》中,方成只是借用了老百姓的俗话“活菩萨一个”,画了一个坐在庙堂里微笑的官吏,面前摆着贡品,旁贴对联:“不求有功麻烦少,但求无过好处多”,横批是“为人民服务”。《活菩萨》给这样的官僚以辛辣讽刺。
《神仙也有缺陷》的画面就更简单了,就画“八仙过海”中的铁拐李,寓意不言自明。
◆著作中的幽默
“各国学者们,包括德国的伊曼纽尔·康德,英国的托马斯·霍布斯,法国的昂利·伯格森等,只提到‘幽默’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他们都是哲学家,看了喜剧然后写怎么逗笑,没有自己的实践经验。既然查不出学者们对幽默的解释,我只好自己来研究了。”
“我们现在提到的‘幽默’,是林语堂先生从英文译来的。西方人习惯上把逗笑的一切都叫‘幽默’,正和我们把逗笑的都叫‘滑稽’一样。其实‘逗笑’可分两种:一种是出于人的智慧,另一种是无需智慧就逗得人发笑的,比如猴子磕花生。我就借‘幽默’和‘滑稽’这两个词,把两种不同的逗笑加以区分。”
“幽默属于一种文化素养,也是一种艺术方法,在许多文艺创作中是离不开的。”
“政治家的幽默有助排忧解难,教育家的幽默有利于诱导,而文艺家的幽默有助彩笔生花。”
“幽默是一种语言方式,在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文明程度后,自然会产生这种语言方式。幽默不是直接告诉你什么,而是间接地说一句话,让你体会,让你回味,让你琢磨。比如人家问你:你生活怎么样?你回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人家就明白你是单身。再比如,你的自行车太旧了,你就调侃:除了铃不响,它哪都响。尤其在外交场合中,很多话不好直接说,得用幽默的语言来表达。陈毅就碰见过一次,有人问他,你们是怎么把人家的飞机打下来的,他答,‘我老实告诉你,是用竹竿捅下来的’,你一乐不就完了嘛。侯宝林也碰到过一次,他到美国去,人家问他,‘里根原来是演员,现在当总统了,您是演员,是不是也可能当个国家主席啊?’侯宝林说,‘里根先生我知道,我们俩不一样,他是二流演员,我是一流的。’回答得多好啊。”
“为了强化话语的效果,人们说话时常常大幅度夸张,如热了就说‘热死了’,等人等了几分钟,就说‘等半天了’。为了达到幽默效果,漫画也要采用夸张的手法,比如有人在公用电话亭里把着话筒没完没了地说,别人不得不在亭外排队等候。画成漫画就有几种表现方法:有的画成男人头发胡子都长得很长;有的画上蜘蛛网;有的画上人们带着张床,躺在上面等候;还有的画成打电话的人因为站的时间长,脚下生根,扎进地里……”
“幽默来源于生活。1976年,‘四人帮’倒台,一得到这个消息,菜市场里就出现一幕幽默的小‘喜剧’。出售螃蟹的小贩把三只公蟹一只母蟹捆成一串,大声吆喝‘仨公一母’,逗得人大笑,很快就卖光了。顾客不问价,高高兴兴地掏钱把这‘仨公一母’买回去,另买一瓶酒,享受这顿美餐,借此出一口积郁多年的闷气。”
◆生活中的幽默
方成说:幽默归根到底是对生活的热情。
有次去山西一家酒厂,厂长听说方成光临,出门相迎说:“久闻大名。”方成颇显机智,回礼道:“大闻酒名。”
方成在70岁前还没有白头发,有人问他:“你怎么没有白头发?”他说:“白的都掉了。”
有人夸赞他“著作等身”,他立即反驳:“我可没有那么矮!”
方成接打电话时声音特别洪亮。有个记者想采访方成,电话打过去,方成接了,记者听着是个挺年轻的声音,就误以为是方成的儿子,问:“你爸呢?”方成诧异:“我爸爸早死了,你找他呀?”
方成常年吸烟。外出旅游时,别人吃雪糕,他抽烟。问他为什么不吃雪糕,他理直气壮:“那点不着!”
有人请方成题字,他很为难:“我没练过字呀!”推辞不过,干脆挥毫泼墨,写道:“没正经临过帖,下笔歪歪斜斜,横不像横撇不像撇,谁敢要我敢写。”
他去参加朋友的生日会,朋友让“每人”说句话,方成站起来就说:“我不是‘美人’,不用说了。”
1999年,方成在镜泊湖游玩,客船上印有“黑镜客”字样,意为“黑龙江镜泊湖客运”。方成乐滋滋地动员所有戴墨镜的都到“黑镜客”旁拍照留念。
每天早晨,方成都会早起去报社宿舍区的小花园进行晨练,走路稳健的他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一个93岁的老人。思路也非常敏捷,每天都要坐到电脑前打字写文章,目前正在写个人传记。很多人问他养生之道,他写打油诗一首,配上骑自行车的自画像。诗曰:“生活一向很平常,骑车书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
作者:江胜信
图:视觉中国
编辑:王星
责任编辑:朱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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