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批援南苏丹医疗队走出首都朱巴,前往边远地区义诊
今年是中国派遣援外医疗队55周年。
来自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的数据显示,从1963年第一次向阿尔及利亚派出援外医疗队以来,我国先后向69个发展中国家派遣了援外医疗队,累计派出医疗队员2.5万人次,治疗患者2.8亿人次,为人类健康贡献中国智慧和力量。
南苏丹,2011年7月9日正式独立,是联合国最年轻的会员国。在这个赤道北部的东非内陆国,奔腾的白尼罗河、茂密的热带植被和蔚蓝的天空一起,组成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卷;然而,同样是在这里,画卷的背后却隐藏着贫穷、战争、疾病和死亡,南苏丹是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道路、水电、医疗卫生、教育等基础设施严重缺失,社会服务停滞不前,商品基本依赖进口。
近年来,我国向南苏丹提供了大量的无私援助,卫生援助便是其中之一。安徽卫计委援外办主任杜昌勇表示,截至目前,我国共派出六批医疗队,累计有81位医生在南苏丹践行 “不畏艰苦,甘于奉献,救死扶伤,大爱无疆”的中国医疗队精神。日前,第五批援南苏丹医疗队 (以下简称五队)顺利完成与六队的交接,返回国内,本报记者在医疗队交接期间多次前往安徽,与几批队员面对面交流,近距离感受中国医生的无疆大爱。
上周末,五队儿科医生万燕明带着女儿大宝回到了宁国乡下老家。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一年多前,他与母亲在此见了最后一面,便前往北京,登上了前往南苏丹首都朱巴的飞机。在南苏丹工作4个多月后,他的母亲被查出癌症晚期。他还记得与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起初,他无从开口, “您怎么样” “保重”这样的语句都似乎不太合适。还是母亲率先打破了沉默: “明明,你可想我……我每天都在想你。”
哭声在话筒两边传开。万燕明的妻子接过了话茬: “你好好为国家工作,请放心,我能尽到一个媳妇的责任,也能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
今年3月,母亲弥留之际,万燕明交接手头工作,迅速回国,却在北京转机的走廊上听闻母亲病逝的消息,未得见最后一面。料理完母亲后事,他毅然归队,继续履行援外医疗队队服胸口上,那面国旗所赋予的责任。对他而言,一个个转危为安的幼小生命,不仅是南苏丹的期盼,更是他本人的希冀。
没有电 没有灯 没有水
【“尽管当地缺医少药,但我们肩负着中国医疗队‘民间外交官’的责任,在这里,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己所能,使工作正常进行,全力救治当地病患。”】
在南苏丹做医生是什么样的体验?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最好先回答另一个问题——初识南苏丹的感觉如何?所有受访医生几乎都会脱口而出一个答案——震惊。
六队队员高侠一下飞机,就感受到赤道非洲最狂野的热情——40摄氏度的热浪扑面而来。朱巴机场周围一片荒凉,蓝天与荒野相接,有种“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的旷达感。
朱巴虽然是首都,但基础设施较为滞后,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统一的供电、供水及网络系统,也没有完整的公路交通。货品需要长途运输,且随时伴随战乱、抢劫等风险,物价是中国的3倍左右。
五队与六队交接时,五队骨科医生刘群的经验更让初来乍到的六队队员吃惊:“持械抢劫的不少,没特殊情况不要单独出门;街上到处是便衣,出门不能随便拍照,否则随时可能缴了你的手机或相机;开车需申请当地驾驶资格,警笛一响双向车辆都要立即靠边停车。”
医疗队定点支援的朱巴教学医院是南苏丹最大的医院。整个医院是一大片白色的平房,占地很大,但看上去杂乱无章,几棵大树的空地下,一排椅子,木炭生着火,铝锅里烧着开水,简陋的木桌上放着不知名的调味料,以及一种叫Mandazi的面饼,边上摆着花生米等零食。
走进病房一看,高侠被“吓着”了:墙壁发黄,地砖开裂,各个病房里没有床单的木板床上、地面上、走廊里,躺得到处都是人;苍蝇乱飞,气味极其难闻;病历本是一打打残破的A4纸,书写极不规范;体温靠手摸,体温计这样的基础器械都匮乏。如此简陋的条件,对六队麻醉科医生朱明、护士费孝敏这些先前援助过其他国家的“二次援”而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医疗状况还不如国内的乡镇卫生院。
五队队长朱兴国在交接时给出了自己的忠告:“安全始终是第一位,感染疟疾、黄热病甚至艾滋病的风险是在当地行医的一大隐患;刚到南苏丹要严防疟疾,五队最开始两个队员得了国内罕见的恶性疟疾,要不是及时用上青蒿琥酯……”
糟糕的第一印象,医疗队员的心态是否会波动?六队队长、儿科医生孙亚西及时站出来为大家做动员:“尽管当地缺医少药,但我们肩负着中国医疗队‘民间外交官’的责任。在这里,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己所能,使工作正常进行,全力救治当地病患。”
朱明庆幸自己工作年限比较长。由于麻醉药品极其短缺,仅有硫妥、琥珀胆碱、氯胺酮以及做腰麻的布比卡因,甚至连麻黄素都找不到,仪器也没有,全靠手动,好在他早就做了准备,将自己刚工作时的记忆捡了回来。
“no power,no light,no water”(没有电、没有灯、没有水)是费孝敏在医院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更让她感到担心的是手术所用的一切手术器械、纱布、针等物品,护士是不进行清点核查的。
为了准备在南苏丹的第一台手术,她在驻地利用业余时间,准备了几包手术纱布和纱布垫,以备不时之需;早上从驻地提一桶水用于手术洗手,抓紧常规供电的两个小时并全力争取手术用电;顾不上40摄氏度的高温,穿上皮裙,戴好护目镜,做好自身防护;规范每一项无菌操作,严格执行安全清点核查制度。
完成手术已是下午。班车司机塔弗尔激动地说:“为了给南苏丹人民治病,你们连午饭都没有吃。谢谢你们!”
枪林弹雨中唯念坚守
【“在其他国家的援助人员纷纷撤离之际,只有中国医疗队坚守在炮火纷飞之中,继续给南苏丹人民以坚定的支持。‘中国是唯一一个愿意在南苏丹人民困难之际提供帮助的国家’。”】
朱巴教学医院是一家公立免费医院,不少当地医务人员都被拖欠过工资,可还是有不少人为了国家复兴、为了医者仁心坚持着。
虽然医院医生不多,但精英级别的医生还是有一些,他们接受过完整的西医培训流程,有些还在欧洲深造过。只是平时大部分医生都在工资更高的私人诊所工作,偶尔来几次医院。对于中国医生的突然到来,这些精英医生起初是抱着观望甚至不相信的态度。
“我们分析原因:一方面,医生在当地地位高,致使他们非常自信;另一方面,通过交谈,他们总问我们 ‘毕业几年’,似乎很难从长相判断东方面孔的年龄,觉得我们年轻没经验。”一队队长、感染科医生许夕海当时分析,医疗队唯有找准机会,通过一个个危重病例的救治,展示自己的水平。
▲南苏丹当地媒体整版报道中国医疗队的援助
2013年年中,南苏丹耶伊地区37岁的男性患者詹姆斯因上消化道大出血、腹胀、少尿入住朱巴医院综合内科。许夕海判断,可能是肝硬化引起的消化道出血,需要立即进行脾切除手术。
对此,朱巴医院的医生极力反对,说一旦手术,病人将 “必死无疑”。还有人好心提醒: “病人状况太危险,万一手术过程中发生不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在拯救生命面前,许夕海等人顾不上了。中国医疗队员为当地医生分析手术指征,告诉他们有九成以上的成功率。手术中,没有空调,没有风扇,队员们忍受着40多摄氏度的高温,个个汗流浃背。手术成功后,詹姆斯的父亲拉着队员们的手感激地说: “我们没有食物,也没有金钱给你们,但我们回家后,会夜夜为你们祈祷的!”
除此之外,放低姿态,主动和当地医生打成一片,也让两国医生之间的距离更近。几位国内的主任医师,初到南苏丹跟在当地医生后面,就像实习医生一样帮老师穿静脉、推监护、量血压、搬病人,没有丝毫怨言。
五队护士宋靖第一次去手术室参观,就直接敲开了东巴——一位男性中年护士长的大门,询问手术室相关情况。东巴没有责怪她,反而很惊喜,亲自带着她走访各个手术室。这以后,宋靖还帮着分类整理医院药柜——这项工作原本无人来做,致使医院根本无法掌握药品的留存信息,国际援助的大量药品都 “躺”在一起,直到过期。看见中国护士如此勤快,东巴很开心,就让宋靖参与 “大库房”之外的 “小库房”的管理。
时间一久,宋靖和整个保障组都打成了一片,效果显而易见:只要中国医生做手术,她都能争取到条件相对更好的2号手术室;每到供电的临界点,她都尽力多申请一些通电时间;有一把能控制手术出血、当地医生都很难申请到的电刀,她却多次在紧要关头递给中国医生。
对中国医疗队员而言,南苏丹有很多从未见过的病例,即便是他们也很难瞬间逆转乾坤,怎么办?只有坚持。去年5月,五队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内科病房有位严重皮肤病患者等待会诊。一个年轻女性羸弱地躺在病床上,苍蝇环绕、浑身遍布指甲盖到手掌大小的水泡、眼睛因黏膜渗液粘连无法睁开、口腔黏膜也无一寸完好,由于发热不停抽搐的身体早已没了点头摇头的力气。走近一瞧,在场的所有人都 “啊!”的一声——浑身皮肤烫伤一般的糜烂触目惊心。
这是致死性重症药疹,合并艾滋病时死亡率高达50%。幸运的是,她遇到了蒋鹏,这个全朱巴地区唯一的皮肤科专科医生。
当地医生束手无策,连家属也因病人患有艾滋病避而远之,但蒋鹏不同,她没有一点恐惧和歧视,而是抱以深深的同情。
每天门诊之前,蒋鹏都会走进病房,以无菌的方式为病人清洁换药一次。这样一来,传染病暴露风险也因此加大。双层手套已是最奢侈的配备;光线不够队友用手机帮着照明;感染的皮肤臭味难挡,深吸气再憋住反复数次……蒋鹏在尽全力,她不想救治的第一位南苏丹病人离开。
不幸却接踵而至。因长期低热不退,经检测病人又被诊断伴发 “疟疾”。蒋鹏已经无法预测病人的明天,很可能无法承受多重感染的她不辞而别。但蒋鹏没有放弃,一直坚持换药。到了第十天,好的迹象逐步显现:稍碰即破的皮肤逐渐新生,肿胀的双眼渐渐睁开了细缝。最后,病人终于死里逃生。
在南苏丹的街头,时常会看见很多士兵,背着AK47在执勤,面容严肃,马路上还有架着重机枪的越野车,两侧的墙面能看见很多打仗留下的弹孔。
刘群说这个国家几乎天天都有枪击事件。他来到这里,有两个最大的收获:一个是掌握了边动手术边赶苍蝇的技能;另一个便是把取子弹的活练好了。他说: “现在做取子弹的手术特别快,分分钟的事。”只是他做手术仍不习惯戴双层手套防护传染病,觉得会影响手感,耽误病患。
相比国内安定祥和的环境,刘群觉得在战地做医生对生命有了更多尊重和敬意。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病房,20个病人有7个人是枪伤,由于交通不便,伤者都是等到无法坚持时才来就医;他还记得一次紧急任务路过一个村子,一家三口中父母皆因中枪死亡,幸存的3岁孩子也因为颈后淋巴管被打穿无法愈合……
2016年7月,南苏丹内战再起。10日傍晚,联合国维和部队中国步兵营官兵在执行维和任务时,遭炮弹袭击,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四队在接到使馆下达的救治任务后,医疗队员主动报名。
“联合国一级诊所的军医刘健和我通话时,哽咽地说, ‘有维和战士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队里考虑到伤员的伤情和维和营地处于交火地带,就安排骨科医生朱劲松和普外科医生蒋亚琦准备药品清单,随时待命。”四队队长苏贵平回忆。
枪炮面前, “一定要保住其他战士生命”的信念在中国医生的脑海里愈发坚定。
时任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武官林伟驾车,和两位队员携带紧缺药品,赶往联合国一级诊所。途中,车辆多次遭遇盘查,车上人员甚至被人用枪指着,队员处变不惊。
联合国营区北门外,交火仍在继续。不时有流弹落在附近,打在门上,负责接应的步兵营三连官兵赶到门口,鸣枪示警。在步战车射击掩护下,战士们打开大门,把医疗队员护送至医院。
尽管带来了急需药品,可其中一名重伤员仍然危在旦夕——动脉被打伤,出血量太大,不能缝合、不能清创。医疗队员只能紧急处理,全力按压,一刻也不能松,同时提出建议,立即转运至二级医院、乃至三级医院进行手术。在意见被采纳后,他们再次穿越弹雨纷飞的交战区,把伤员安全护送至二级医院作进一步诊治。
随后,在部队工作组医疗专家和当地医务人员的共同努力下,这名重伤员终于转危为安。
2017年,因为 “在战火中坚守”,四队获得该年度 “最美援外医疗队”的光荣称号。
南苏丹当地媒体 《黎明报》这样报道中国医疗队: “南苏丹爆发武装冲突的危难时刻,在其他国家的援助人员纷纷撤离之际,只有中国医疗队坚守在炮火纷飞之中,继续给南苏丹人民以坚定的支持。 ‘中国是唯一一个愿意在南苏丹人民困难之际提供帮助的国家’。”
心存希望,做得最好
【南苏丹的产妇很难有足够的营养,再加上孕期检查不健全、生产卫生条件差,虽然孩子多、出生率高,但新生儿死亡率是我国的千百倍。 “有些基础设施条件,我们可能短时间无能为力。但是我们必须思考,把当下能做的做到最好。”】
去年年中,朱兴国遇到一位美国志愿者——来南苏丹半年,做了不少努力,但最后留下一句 “没有任何变好的迹象”,失望回国。
但朱兴国从未抱怨,而是用爱援助。南苏丹是一个血源极其紧张的国家,当地政府很重视献血。国际献血日那天,朱兴国尽管连续两次都由于体重过轻被拒绝献血,但他硬是凭着一腔热血打动了工作人员,浇筑了两国的友谊之花。
▲南苏丹血源极为紧张,朱兴国(右一)为当地病人献血
他也从未放弃过 “变好的”希望。希望,对南苏丹而言,无比重要。
而当地最大的希望,便是新生命的到来和成长。
朱巴医院最好的科室是儿科和妇产科。相对于其他科室,新生儿科的 “先进”设备最多,国际名牌的保温箱、监护仪各有十几台,呼吸机也有4台 (仪器大多由于电力限制、缺乏维护而无法使用)。尽管物质生活匮乏,甚至连饭都吃不上;尽管孩子之后的成长之路步履蹒跚,南苏丹毅然把最好的条件给了新生命。一个国家如此重视儿科,让医疗队员也相当感怀。
常年的战争,南苏丹的产妇很难有足够的营养,再加上孕期检查不健全、生产卫生条件差,虽然孩子多、出生率高,但新生儿死亡率是我国的千百倍。 “有些基础设施条件的改善,我们可能短时间无能为力。但是我们必须思考,把当下能做的做到最好。”五队儿科医生刘进生告诉记者。
为此,他前往朱巴儿童医院考察, “什么,全世界新生儿科属于‘ABC知识’的窒息复苏竟然不熟悉?”接下来,他还利用私人关系,拿到了儿童医院的一年数据。目前,这篇分析已经写成论文,发表在 《中国援南苏丹医疗队刊》上。他还组织朱巴教学医院进行 “窒息复苏”培训。
医疗队妇产科也收获了南苏丹极高的礼遇。去年7月,第三届朱巴大学护理学院护士及助产士毕业典礼上,南苏丹第一副总统安排五队妇产科医生周曙光、孙传名和多国大使一同在前排就座,并满怀敬意地感谢中国援南医生。这之前,他们刚完成一台紧急子宫肌瘤手术——在未做艾滋病筛查,术中又经历了无吸引器、无纱布、缝线不够、电刀不工作、中途断电的情况下,拯救了患者。患者家属虔诚地把家里仅有的十个鸡蛋拿来以表谢意,两名医生心里面暖暖的,婉拒后又送了两袋奶粉给患者,祝愿她早日康复。
南苏丹留给五队麻醉科医生姜维的最美的记忆,是小艾丽斯的花裙子。
艾丽斯是一名进行无肛门修复手术的小女孩。手术很成功,但麻醉复苏过程中,一名医生 “提前拔管”的错误操作却让艾丽斯陷入抽搐状态。
姜维率先发现孩子的异常:只见孩子面部缩在一起,肚子在鼓动,喉咙在发抖,四肢抽搐。她立即展开急救,给孩子静脉注射。孩子的皮肤很黑,血管找了多次才找到。她给孩子盖上面罩,手动挤压气囊。最初,一秒漫长得相当于10分钟的光阴;两分钟后,氧饱和度终于缓慢上升,孩子得救了。
手术后第十天,姜维在停车场碰到了艾丽斯的父亲。他主动走来,对姜维说: “要不抱孩子给你看看?”
他走回病房,可十几分钟了也没回来。姜维正纳闷的时候,没想到他抱回来的小艾丽斯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浑身擦得亮亮的,头发上还有水珠。原来,孩子父亲在到处找水,让孩子 “最漂亮”地呈现在中国医生面前啊。
回国后,万燕明发现女儿大宝像变了一个人,每天都黏着自己,炒菜都要在一旁嘟囔着说话,父女关系极为甜蜜。
现在,大宝所在小学班级的老师、家长们也都认识了万燕明,主动来跟他打招呼。原来,女儿时常在学校说:“我爸爸去援助非洲了,马上就回来了。”万燕明很开心,至少这一趟不光感动了自己,也给女儿立了一个好榜样,让她懂得爱、善、正义。
南苏丹之行,万燕明永远不会忘记。
作者:赵征南 编辑:陈佩珍 责任编辑: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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