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欧文·斯通 常涛译
他要告别了。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个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现在,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帮助他铸成他的生活的朋友们告别……
但是言词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应该描绘告别。一个人是无能描绘告别的。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四个小时后,他步履艰难地穿过咖啡馆的昏暗处。拉乌太太跟着走到他的房间,看到他衣服上的鲜血。她马上奔去请加歇医生。
“噢,文森特,文森特,你干了什么呀!”加歇踏进房间,哼道。“我看是没打谁,你说呢?”
加歇检查伤口。
“噢,文森特,我可怜的老朋友,你这样做该是多么不幸呀;我怎么会事先不知道呢?我们大家都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呢?想想你还得为世界画些美丽的图画呀。”
“劳驾把我背心口袋里的烟斗递给我。”“好,好,我的朋友。”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塞进文森特的嘴。“请给我点个火。”文森特说。“好,好,我的朋友。”
文森特平静地吸着烟斗。“文森特,今天是星期日,你弟不在店里。他家的地址呢?”
“我不会给你的。”
“不过,文森特,你一定要给我,我要立即跟他取得联系。”
“提奥的星朝天不应该受到干扰。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怎么也无法说服文森特讲出皮加勒区的地址。加歇医生耽在他的身边,直到半夜,护理他的伤口。然后,他回家休息,让他的儿子看护文森特。
文森特整夜睁眼躺着,没有对保罗讲一句话。他不停地往烟斗里装烟草,不停地吸着。
第二天早晨,提奥到达古皮尔公司的时候,看到加歇的电报等着他。他搭头班火车去蓬图瓦兹,换马车疾驰奥威尔。
“唔,提奥。”文森特说。
提奥跪在床边,像抱小孩似地把文森特抱在怀里。他讲不出话来。医生来后,提奥领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加歇忧伤地摇摇头。
“毫无希望,我的朋友。我没法开刀取出子弹,因为他太虚弱。他要不是铁打成的,老早就死在田里了。”
整整长长的一天,提奥坐在文森特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夜色苍茫,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俩,他们开始平静地谈起在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
“你还记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吗,文森特?”“一所可爱的老磨坊,是吗,提奥?”
“我们常沿着河边的小径散步,计划我们的未来。”
“当我们在高高的麦浪中、在仲夏的日子里游玩的时候,你老是拉着我的手,就像现在一样。记得吗,提奥?”
“记得,文森特。”
“我在阿尔的医院里时,常回忆起曾德特。我们有过可爱的童年。提奥,你和我。我们常在厨房后的花园中,在阿拉伯橡胶树荫下玩耍,妈妈给我们做乳酪烤面包当午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特。”
“……对……嗯……生活是漫长的。提奥,为了我,当心你自己。注意健康。你要想到乔和小娃娃。带他们到乡下去,那样他们就会健壮。别留在古皮尔公司,提奥。他们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报却是零。”
“我打算自己开一个小小的陈列馆,文森特。我的第一个展览会,将是一个个人画展。文森特·梵高的全部作品……就像你在公寓里安排的那样……你亲手安排的。”
“啊,好呀! 我的作品……我为此献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经沉没了。”奥威尔夜晚的深沉的安稳笼罩了房间。深夜一点钟过了一点,文森特转过脸来,轻声说道。
“我希望我现在可以死了,提奥。”
几分钟后,他闭上了双眼。提奥感到他的兄长离开了他,永远,永远。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和埃米尔·贝尔纳,从巴黎赶来参加葬礼。
拉乌咖啡馆的门全关上了,百叶窗全拉了下来。黑马拉的黑板车停在门外。他们把文森特的灵柩安放在弹子台上。
提奥、加歇医生、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贝尔纳和拉乌,一言不发地围立着。他们无法相互对望一眼。
没有人想到去请教士。
柩车的驾车人敲响前门。
“时间到了,先生们。”他说。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走呀!”加歇喊道。
他把文森特房间里的画全搬了过来,又差他的儿子保罗奔回家去把他其余的画也搬来。
六个人忙着把画全钉在四壁上。提奥单独肃立在棺材旁。
文森特的阳光灿烂的图画,把那单调的、昏暗的咖啡馆变成了光辉的教堂。人们又一次围立在弹子台边。只有加歇一人还能说话。
“让我们别绝望,我们———文森特的朋友们。文森特没有死。他永远不死。他的爱、他的天才、他所创造的伟大的美,永远存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每当我看着他的画,我就发现画中蕴藏着一种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种新的意义。他是一位巨人……一位伟大的画家……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作为热爱艺术的殉道者倒下了。”
提奥想感谢他。
“……我……我……”
眼泪使他泣不成声。他讲不下去。棺盖放上了文森特的灵柩。他的六个朋友把灵柩从弹子台上抬起来,抬出小咖啡馆,轻轻地放上柩车。他们跟在柩车后,沿着阳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经过草顶茅舍和小小的乡村别墅。柩车在车站向左拐弯,开始缓慢地爬上山坡。他们经过天主教堂,然后蜿蜒穿过黄色的麦田。
黑色的柩车在公墓的大门前停下。六个人抬着灵柩走向坟墓,提奥跟在后面。加歇医生选择了他们第一天站立眺望可爱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为文森特的最后的安息处。提奥又一次想讲几句话。但讲不出来。帮手们把棺材往下放进墓穴。他们铲上泥土,把棺材盖在下面。七个人转身,离开公墓,走下山去。过了几天,加歇医生回到公墓,在坟的周围种上向日葵。
摘自《渴望生活:梵高传》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