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子湖湿地已成为候鸟的世外桃源。
王三益带领湿地保护协会会员沿湖投食。 王建文摄
菜子湖上空,两只白鹤追逐嬉戏。
东方白鹳正在湖中觅食。
对不速之客,白琵鹭时刻保持警惕。
每到秋冬季,王三益就带上高倍望远镜$前往菜子湖湿地巡护(除署名外$均本报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赵征南
每年秋天,来自世界高纬度地区的候鸟就启程南飞,在它们9条迁徙路线中,有3条和中国有关。中国的候鸟总数,占世界候鸟的两成。但几乎在鸟儿迁飞的同时,令人震惊的枪声也不停在水域中回响。在杀戮面前,谁来护卫候鸟的安全?近年来,各地在生态保护上做出了重大的努力,一大批可爱而平凡的护鸟人,在路上。菜子湖边的“鸟爷”,正是我们身边的榜样。
菜子湖位于安徽省安庆市的宜秀、枞阳、桐城三地交界处,现有鸟类73种,其中包括白头鹤、东方白鹳、鸿雁等多种珍稀候鸟。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当地食客们开始流行“野味”,菜子湖成了候鸟的不归路。“那时候一只大雁能卖到500多元,一个猎手运气好的话一天就进账上万,这种诱惑谁能拒绝?”曾被人称为“枪王”的宜秀区姥山社区村民刘芝才说。
对喝着菜子湖水长大的王三益而言,湿地精灵被虐杀的惨状让他不忍坐视。2010年,他牵头成立安庆市菜子湖湿地生态保护协会,引导周边村民从“捕鸟人”成为“护鸟人”。这也是华东地区第一个由农民发起的湿地生态环境保护的合法民间组织。
王三益的付出赢得了社会的认可,人们亲切地叫他“鸟爷”。他先后获得国家“斯巴鲁生态保护奖”、“安徽省十佳环保人士”等荣誉。人们评价他:“枪声击碎了平静的港湾,利益与良知在靶心中较量。湿地承载着一个老人的梦想,他的心里,有一座美丽的天堂!”
11月上旬,近5万只候鸟南飞菜子湖越冬。候鸟前脚刚到,记者也随之进入,同年过六旬的“鸟爷”一起,品尝湿地候鸟保护的酸甜苦辣。
候鸟“桃花源”来之不易
去姥山社区的路上,当得知记者去看候鸟时,出租车司机朱师傅不禁纳起了闷儿:“那里是山区农村,哪有候鸟?我估计你只能看到鸡鸭,鸟是看不到了。”
在姥山社区中心广场下车时,一切确实如朱师傅所说,皖南山区的田园秀丽宁静,芳草幽香,可惜未闻鸟语,只闻花香。
此时,等候多时的菜子湖保护协会交通联络员王英俊上来接头:“能摸到我们这里真不容易。不过,也正因为姥山脚下交通条件的闭塞,这里才能成为‘世外桃源’,候鸟得以远离人类活动的干扰。再往前走几公里,湿地上数万只候鸟等你去饱眼福。”按照世界自然基金会2003年的定义,安庆湿地和洞庭湖湿地、鄱阳湖湿地一起,并称长江中下游地区最重要的3处湿地。而菜子湖湿地作为安庆湿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每年冬季都会成为候鸟休养的乐园。“再往下游走,长江就没什么大面积的原始湿地了。”安庆市林业局野保站副站长张宏告诉记者。
在王英俊的带领下,顺着进村的小路一直往前,村中建筑逐渐减少。在一个下坡处,视线突然开阔,成片的水域连成一个开阔的大湖,一群群飞鸟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翱翔水面。
湖边的岸堤上,一位老人头戴摩托帽、身穿蓝色外套、脚上的雨靴已沾满泥土。王英俊说,这个人就是“鸟爷”王三益,村民们还是更习惯喊他“王书记”。
王三益此时正在湖边指挥着挖掘机作业。保护湿地,为何要动用挖掘机呢?原来,近几年虽然菜子湖的盗猎行为有所收敛,但人为干扰依旧存在,很多人自驾到这里,想离鸟更近些,将汽车开进湿地深处,殊不知“人越近,鸟越远”;部分市区企业职工将湿地当成野外聚餐的场所,聚众烧烤,还带来了大量的垃圾。为了阻止这些行为,王三益决定在湿地和岸堤之间开挖出一圈两米宽、半米深的水道,将湿地与人隔离。
借助30倍变焦的望远镜,记者得以在数百米之外尽情欣赏鸟儿们的自然生活:它们有的密麻结对、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低头觅食,有的仰颈信步;有的飞翔追逐,有的腾空鸣叫……鸟儿嬉戏在湖草依旧青绿的湿地,俨然一幅唯美的生态画卷。
“可5年前,眼前还不是这样。那时,即便转遍整片湿地,一天也只能看到2000多只鸟。”王三益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由于围湖造田、拦网养殖、过度放牧、人鸟争食、非法盗猎等原因,菜子湖湿地的生态环境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候鸟似乎从这里突然“蒸发”了。
“菜子湖原有湿地面积约24230公顷,受围垦影响现仅存16667公顷,缩小了近三分之一,候鸟的栖息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拦网养殖、过度放牧都会减少候鸟的‘素食’供给,试想菜子湖没了苦草,以苦草为生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头鹤还会来么?部分候鸟在寒冬缺食的情况下会以农作物充饥,有的农民为了避免损失,就会在‘诱饵作物’上洒下毒药……”王三益说,“但最让候鸟忌惮的,还是‘先辈们’遭到的残酷猎杀,让它们再也不敢在菜子湖停留半步,只想避开这块伤心地。”
1995年,安庆沿江水禽生态湿地自然保护区建成,主要保护对象为湿地生态系统及珍稀鸟类资源。但是,菜子湖湿地太大了,林业部门人手远远不够,除了突击检查很难进行常规巡逻,所以最初政府的管理效果有限。
政府部门力不从心,王三益决定带着村里“子弟兵”们站出来补齐短板,“我们地形熟,保护自己家园的热情不容怀疑。由我们担当巡护的主力,再合适不过。”
打击盗猎从“枪王”开始
2004年,相邻的公元村和狮庄村合并成姥山村,在新村成立大会上,姥山村村书记王三益以此为契机,用刚学会没几天的电脑技术做出PPT,向全体村民展示了村子的长期规划——“生态立村,绿色发展”。
这些理念对村民来说过于陌生,而一些实际利益却被“伤”及了。
菜子湖一到秋季退水之时,原先的湖面形成大片的滩涂,滩涂高处可以种油菜和小麦。王三益要保护湿地,不可避免地和围垦村民发生了冲突。有一次,有100多名怒气冲冲的村民,把他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质问:“姥山村2000多人,多开3000多亩土地为何不行,怎么能用自己的土地白白养鸟呢?”
王三益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他也不急,就利用这个机会耐心地和大家算起了生态账:“围垦都是小打小闹,弄不了几个钱。不种地,该如何致富?菜子湖就在我们身边,它才是姥山村最大的财富,我们要围绕这方水土做文章,发展生态旅游等绿色产业。我在一天,就不准你们破坏湿地。”最终闹事者看着实在拗不过老书记,只好散伙回家。
面对亲戚朋友,他也毫不留情。王三益的侄女婿姚学,以“网鸟”为生。2004年的秋天,王三益就到姚学家里,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现在宣传禁猎,你给我老实点,绝对不能开坏头。”
“自己家亲戚,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行吗?要不我少捕一点,行不行?”姚学试探性问道。
“想进派出所么?一只都不行!”王三益毫不客气地说。
当时,菜子湖湿地地上有鸟夹、天上有罩网,半空中冷不丁地响几声霰弹枪声,鸟儿的归途可谓是重重设卡,变成了一条“血路”。盗猎是普遍现象,阻止姚学这样的“小人物”只是杯水车薪。经过反复的思考,王三益决定从“狠人”入手。
这里的“狠人”,便是燕窝岛“枪王”刘芝才。王三益的想法是:“不仅让他放下枪,还要利用他在‘业界’的影响力,把他拉到护鸟队来。”
燕窝岛位于菜子湖湖心,夏季四面环水与外界隔绝,冬季水退露出3米宽的小路与陆地连接,不过道路高低不平,汽车无法进入,摩托车勉强能前行。小岛四周湖滩草源丰盛,是候鸟集群理想栖息地。一大早,记者坐着刘芝才的摩托车,颠簸5公里来到了他那“做梦都闻鸟声”的老房子。
说是“老房子”,进岛后才发现是一栋洋气的二层小楼,是1986年就建起的农民楼房。王三益笑着说:“老刘可是‘没落’土豪,别看这几年不显山不露水,上世纪80年代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楼房、电视、电话,他家弄得都比别人早。”
钱从哪里来?“燕窝岛鱼多,以前用个网兜在浅水处就能捞到鱼,我家在岛上世代以捕鱼为生。”刘芝才倒也不避讳,“可要说赚钱,什么也没有打鸟多。一发霰弹枪就有几十只大雁、野鸭落地,打一枪换一地,有时一天就能进账上万元。”
40多年前,不到20岁的刘芝才在岛上遇到了安徽贵池的一位“老枪王”,对其熟练的枪法非常钦佩。小伙子自己去外地找人做了一把长杆土枪,拜师学艺。“老枪王”对小徒弟也是疼爱有加,倾囊相授。很快,刘芝才就成为远近闻名的新“枪王”。很多外地猎手来菜子湖打鸟,都先跟他联系。
“猎鸟者的习惯是枪随船走,到各地打游击。可我在燕窝岛近水楼台,四周全是鸟,我在自家大门围墙上架起枪射一下,稍后走到后门再来一枪,基本不怎么挪地方。”刘芝才说,“一般来说,野鸭、大雁和人类活动的距离近一些,比较好打;而鹤类、鹳类警惕性高,我就得动点脑筋。我会穿着迷彩服做保护色,右臂夹着枪,借湖草的掩护匍匐到合适距离,突然开枪。”
2004年之前,刘芝才和王三益虽属同村,但一个岛民、一个村民,交集不多。但之后,两人的恩怨逐渐多了起来,彼此之间斗智斗勇。
当王三益第一次对刘芝才讲禁猎政策的时候,“枪王”不屑一顾:“我一不偷二不抢,在自家打鸟,关书记您什么事?”
王三益没有放弃,隔三差五地就往岛上跑。刘芝才意识到,老书记不容易对付。“枪王”和“鸟爷”的捉迷藏就此展开。
“平时没人会来燕窝岛,只要有人影在我视线中出现,那肯定是王三益。”刘芝才一看到人,就立马拿起钥匙,从后门冲出,开着船藏身于湖心,晚上再回来。
“我知道他躲起来了,就给他门缝里塞纸条,劝他‘改邪归正’,不停地给他压力。农民多淳朴,让他觉得不好意思我就成功了。”王三益说。
政府的支持必不可少。王三益争取了53万元实施移民工程,让长期居住在岛上的“枪王”等7户居民搬出了小岛。
2009年底,刘芝才一狠心,将人生中的第五把长枪拆卸,其中两根3米长的枪管至今还在支撑着他家的牛棚。他对鸟儿说:“你们飞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们。”随后他前往王三益的家中,接过护鸟队的帽子说:“你赢了。今后我的朋友再来打鸟,我也决不轻饶。”
负债累累民间组织能走多远
“枪王”的加入,让已经退休的王三益下决心把护鸟队做大。2010年1月,王三益正式组建了安庆市菜子湖湿地生态保护协会。100多位协会成员90%以上都是菜子湖周边的农民,平均年龄超过50岁。目前,协会会员加上各行业的志愿者人数已超过300人。
菜子湖湿地保护涉及面积广,王三益他就采取“分片承包”制度,把整个菜子湖分为东、北、南三大片区,八个设置点,派人分兵把守,日夜巡逻值班。每逢候鸟季,包括“鸟爷”、“枪王”在内的巡护员,早上4点起身,骑着摩托车巡逻,然后回家吃早饭;傍晚再出去一次,晚上10点才到家。风雪天工作时间更长。“白天人多,盗猎分子不敢作恶。越是深夜,越是恶劣的天气,越要加紧防护,因为那时,盗猎分子会以为我们在家休息,伺机作案。协会刚成立时有过几次盗猎,都是深夜巡逻时发现的。”王三益说,“从过去一天收缴100多个鸟夹,到现在两年多没发现一个,这是一个艰难的进步。”
为了这份环保事业,王三益将多年积蓄都投入进去:施华洛世奇望远镜1万元、瞭望塔1.5万元、远程监控系统3万元,每年还花1万多元为候鸟补充小麦,再加上油费、电话费……王三益的老伴曾动过癌症手术,自己存了几万元以备不时之需。
苦于筹钱的王三益跟老伴说:“我这缺5万,你能不能把家底子钱给我点?”
老伴听了就火了:“刚给你三万,孩子给我的钱都给你了,我这每年都要花一两万吃药,哪有钱给你。”
“我这次一定还你。”
王三益的想法和做法一直都很超前,却也让他饱受非议。2014年又砸进60多万元建立起一所集接待、培训、展示、科教多功能为一体的湿地科普示范基地,这个基地是安庆市目前唯一一家湿地科普示范基地。现在,“鸟爷”已负债超过60万元。对此,王三益表示,自己借钱的时候都会跟对方说清楚,环保的投资回本慢,对方也很理解。
王三益的心中已经有了开源的方式。为了让村民从保护生态环境中得到经济效益,他前些年在菜子湖南岸海拔170米的姥山主峰上建立了一座瞭望塔。去年12月,协会与地方政府合作举办了菜子湖湿地观鸟节,吸引了成千上万名游客,村民们第一次尝到了生态旅游带来的甜头。今年,王三益决定继续办下去。“在一天干一天,不管我是不是书记,将姥山社区尽快打造成‘皖西南生态之乡’的目标不会改变。”
对鸟儿来说“鸟爷”还是太少
“鸟爷”的努力,得到安庆人民认同了吗?为了调查市场上有无非法经营、销售野生鸟类的违法行为,记者日前来到了安庆著名的土菜馆——红仔鸡饭店。一楼大厅的显眼处贴着干锅野味的宣传画;菜单中,干锅斑鸠68元一份,干锅大雁一份128元,干锅野鸭188元。不过,旁边的食客表示,现在查得严,店里都是家养的。这一点也得到安庆市宜秀区林业局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站长何旭东的证实。“现在野鸭、大雁等野鸟都可以家养,安庆有不少养殖机构都拿到了相应的许可证。”
“情况有了好转,但保护之路依然漫长。鸟儿的栖息地这么大,保护的人太少了。我们巡护没发现,并不意味着鸟夹彻底消失了。”王三益说,“不少农家乐可能有野鸟售卖,还可能运往外地。此外,野鸟放生也是一个很大的市场。”
“就农家乐而言,我们去查过几次。现在都不敢储存活鸟,我们打开冰柜,但鸟被杀洗净之后,从外观上看分不清楚是不是野生的,不吃不知道,可我们又不能吃……所以查起来很难。”何旭东说,“而卖到外地的违法行为,需要多地联合监管。”
那放生呢,不是好事吗?“关键是现在放得太多了。放生的必须是野鸟,野鸟怎么来?先抓再放,放生产业链就此形成。一般人们喜欢放些便宜的小麻雀。但因为受欢迎,麻雀经常断货。这样一些小型的珍稀鸟类就被抓过来,像红嘴蓝鹊、画眉这些省二级保护动物。其实,野生鸟即便有的不属于国家、省级保护动物,也属于‘三有’保护动物,不能非法贩卖。”安徽省珍稀鸟类保护工作者联合会负责人虞磊说,“从被捕、运输、饲养到重新放飞,经历重重波折的鸟儿能活下来30%就不错了。”
记者前往合肥市裕丰花鸟市场。得知记者要放生,某鸟店的老板娘将记者领进门。与门口欢快放歌的多彩家养鸟不同,“放生”鸟关在室内深处的三排鸟笼里,被黑布帘盖着,十分沉寂。老板娘很快开价:“放生就用这些野鸟。八哥一只20元,斑鸠一只25元,大喜鹊一只80元。”
显然,对安徽长江湿地这块我国候鸟重要的越冬基地而言,保护依然面临着很多问题。张宏认为,首先应解决多头管理痼疾。“在湿地管理中,林业部门、水利部门、农业部门、渔业部门等均参与其中,但协调不畅。”他说,“现存湿地保护管理有关的法律条款分散于《森林法》、《野生动物保护法》、《水法》等法律法规中,尽管国家林业局和各地林业部门先后出台湿地保护的《条例》或者《规定》,但我国还缺少专门的《湿地法》,理应抓紧出台。”
王三益则认为,基层保护管理体系建设应是下一步工作重点。“在基层,依靠地方百姓可能让政府管理更有效。”他说,“目前在华东地区,凭一人之力单打独斗的‘爷’很多,但能将相关人士捏合在一起,成立社会组织发挥合力的还是凤毛麟角,主要原因是‘亏钱买卖没人做’。政府应该设法激励像我们这样的湿地保护协会,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目前,王三益正带领他的菜子湖保护协会申报国家5A级社会组织,他期待,今后基层的湿地保护工作能通过政府购买服务方式,放心地交给他们来做。“民间组织能活下去,湿地还能保护好,两全其美。”他说,“不管是加入我们的协会,还是组建别的协会,我希望有人能帮着分担些压力,但即便是孤军奋战,我也会坚持,做一辈子的‘鸟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