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岁的王梦在丈夫唐强的搀扶下，从上海回到了家乡台州。这对渴望二孩的年轻父母，由于第一次生育时的剖宫产，给他们的二胎计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和危险。唐强说：“我们从不知道剖宫产竟然会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这次总算万幸，保住我妻子的命。”

致命的产科出血

王梦被120急救车急送入新华医院。急救车走的是产妇专用绿色通道，直接开到了产房楼下。那一天，凡是王梦担架经停的地方，都留下了一滩滩鲜红的血迹。

10月10日，怀孕25周的王梦和唐强来到上海。之所以来，就是希望给他们二孩的计划留下一点希望。王梦腹中的孩子并不健康，夫妇俩很难留住它，台州医院产科医生金筱筱建议他们去上一级医院诊治，也许会有好的结果。

金筱筱一直记得夫妇俩当时坚决的神态，她回忆说：“王梦的话很坚定，‘医生，我肯定要生第二个孩子的’。他们希望我能100%保住子宫。但她的情况太危险，我没办法保证，只能建议转诊。”

可事实上，对发生在王梦身上的情况，再有经验的产科专家也无法给出100%的保证。王梦这一胎的胎盘“种”在了上一次剖宫产的疤痕上，无论是中止妊娠还是分娩，都有极高的概率引发子宫大出血，威胁产妇的生命。

王梦的危险恰恰发生在来上海求诊的途中。

10月10日吃完午饭，夫妻俩搭乘高铁从杭州赶到上海，本来计划先乘地铁10号线，再转8号线，前往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产科就诊。万万没想到，当他们在10号线四平路站换乘时，王梦突然腹痛，下体随即流出大量鲜血。

出血的速度之快，把有中医背景的唐强都惊到了。在地铁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王梦被120急救车急送入新华医院。急救车走的是产妇专用绿色通道，直接开到了产房楼下。那一天，凡是王梦担架经停的地方，都留下了一滩滩鲜红的血迹。

17时15分，产科医生虞俊被“急拷”到产房。他顺着地上的血迹奔跑，内心越来越焦虑：“情况很危险！”进了产房，虞俊看到王梦时，她已经面如纸色。那一刻，王梦全身发冷，只感觉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不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喊她的名字，这声音提醒她要用力地把眼睛睁开。

虞俊说：“我们有一个医生专门负责喊她，隔几分钟叫一下，千万不能让她睡过去。”王梦那时候的血压已经跌到了舒张压47mmHg，收缩压12mmHg，脉搏120次/分钟，医学上称为失血性休克。

此后的1个半小时，产房如同战场。下了班的医生一个接一个被紧急叫来帮忙，不停地有人在打电话，会诊、协调……

唐强，这个汉子，哭得没了方向。他守在产房门外，看着医生进进出出，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送血的人跑了三次。产房里，医生们的紧急处置方案暂时只能是——不停地输血。

子宫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孕育胎儿，同时也会“开”一条专门的通道让孩子和母亲的血液相通，这就是胎儿的生命线，通过它，母亲不停地把养分输送给孩子。这个母婴连接通道位于胎盘下方，里面血管极为丰富。如果正常分娩，孩子出生后，胎盘自然娩出。通过子宫的持续宫缩，这条母婴通道会神奇地迅速闭合，以避免产妇失血。人们印象中产后大失血，通常都是因为这个通道无法正常闭合所致。宫缩，是此时子宫有效，也是唯一的止血途径。

但是，王梦的“那一天”是个意外，没有宫缩，血液喷涌而出。

18时15分前后，唐强看着妻子被推了出来，送到了急诊DSA（数字剪影血管造影）室。一名穿着平常服装的人跑步进来，找王梦的家属。原来这又是一个被紧急“拷”来的医生，新华医院DSA导管室的俞医生。俞医生告诉唐强，他将要阻断王梦子宫的两侧动脉，以实现尽快止血。唐强一点头，医生转身就走。

过了不知多久，这个医生又出来了，对唐强说：“血好像止住了。”

不多久，王梦被送回病房。虞俊医生观察了她一整晚说：“做完DSA，血明显少了，病人情况稳定了，但胎儿肯定没了。”

第一天救命，第二天治本。新华医院产科主任杨祖菁教授安排并主持了王梦的手术。她说：“产科医生有三种治疗的境界，最高境界是，孩子保住了，子宫保住了；其次是孩子没保住，保住子宫；最差的是孩子和子宫都没了。”针对王梦的情况，杨祖菁希望能达到第二种境界。3个小时后，杨祖菁顺利实现了目标：王梦的胎儿没了，但子宫保住了。

自己种下的“果实”

仅仅20年，中国剖宫产率急剧上升。这一切都极大地提高了凶险型前置胎盘出现的概率。王梦是金筱筱医生今年接诊的第六例凶险型前置胎盘的产妇，“前所未有”。

救人成功，杨祖菁很欣慰，但欣慰之后，她后怕得紧。“你知道吗？这个病叫凶险型前置胎盘。听听这名字，凶险型，就能猜到它可以引发一场致命的产科出血。”杨祖菁告诉记者。

然而，谁又知道这种能引发致命出血的疾病，在20年前却极少发生，或者说极少有发生的土壤。有一个产科医生说：“也许，我们正在吞下自己种下恶果。”她补充说，“这里的我们，包括了医生、患者和中国的医疗体制。”

凶险型前置胎盘到底是什么？

医学上的定义是，上次为剖宫产，此次为前置胎盘者。医生们的通俗解释是，这一次怀孕的胎盘长在上一次剖宫产的刀疤上。受精卵与子宫的关系，好比种子与土壤，在凶险型前置胎盘病例中，这颗种子正好种在了上一次子宫切口的瘢痕处。瘢痕处无法提供胎儿所需的营养，于是，种子为了获得充分的血供，根部拼命地往下生长，胎盘内粗大的血管甚至会穿透子宫的肌层或穿入膀胱。一旦如此，母亲在分娩后，宫内的母婴通道就无法正常闭合，胎盘也难以自然脱落，遂引发灾难性的产后大出血。

20年前，中国的剖宫产率不到15%-20%。剖宫产少之又少，更谈不上剖宫产后再次怀孕了。可仅仅20年，情况天翻地覆地变化了——中国剖宫产率急剧上升。

《英国妇产科杂志》（BJOG）近期曾发表一篇评论文章，文章称：“中国是世界上剖宫产率最高的国家之一。2010年，有1600万婴儿出生，其中将近一半是剖宫产。尽管还不能确定具体的数字，在中文文献中，中国剖宫产比例在36%—58%之间。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剖宫产率低于15%，而且直到1990年，剖宫产率也没有超过20%。”中国国家卫生计生委也表示，中国剖宫产率连年居高不下，是世界卫生组织标准的3倍。

持续20年的高剖宫产，种下了中国特有的“果实”，无论苦甜，都得自己吞下。杨祖菁所在的新华医院产科，等待剖宫产的产妇有一半是有过剖宫产史的。唐强和王梦回忆道，同龄的朋友中至少有一半是剖宫产的，其中有些已经剖了第二刀了。王梦家乡的台州医院，近一两个月来，也收入了很多等待二次剖宫产的足月孕妇。这一切都极大地提高了凶险型前置胎盘出现的概率。王梦是金筱筱医生今年接诊的第六例凶险型前置胎盘的产妇，“前所未有”。

产科医学的变化之快，甚至超出了医生自己的准备。在来上海之前，王梦和唐强去了杭州的一家权威医院，他们通过黄牛花了400元挂上了一位70多岁老专家的号。但这位专家的说法跟他们从金筱筱医生处听到的完全不同。老专家建议：“回家观察。”

唐强回忆道：“我们反复提到胎盘植入瘢痕，老专家就是不回应，依然坚持让他们回家。”因为不甘心，夫妻才在杭州又赶了两家医院，最终被建议到上海新华医院看看。唐强想不通：“那可是擅长产科疑难杂症的老专家啊。”

在记者的此次采访中，没能直接联系上这位老专家。但多位产科教授分析了这一情况的背后原因，他们都认为，这与产科的极速发展有关。“如果老专家脱离临床一线，他们过去的那些经验很难应对现在的新情况。”教授们表示，“凶险型前置胎盘”是最新一版产科教科书才增加的内容。

王梦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妈妈，但也是典型的独生子女，这一代父母都很依赖家中的长辈，对生活的困苦和疼痛的耐受力也弱了不少。根据多年临床一线的观察，杨祖菁说：“独生子女当妈妈，真的忍受不了也不愿意承受生产之痛，这也是这些年剖宫产率高的原因之一。”在过去的十多年间，很多待产的妈妈要么早早地就选择了剖宫产，要么在尝试顺产了一段时间后，因为无法忍痛，而坚决要求改剖宫产。

唐强说：“王梦的条件的确不好，肯定是生不出来的。”王梦说：“当时真的觉得剖了好，又快又爽气。真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后遗症。”在王梦仍在住院恢复的时候，夫妻俩非常配合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因为他们觉得真的有必要告诉那些准备生二胎的夫妻，生一胎的时候尽量坚持顺产。

在完成王梦的手术后，杨祖菁告诉夫妻俩：“王梦绝对不能再怀孕了，她的子宫壁已经薄得可以透光了，再怀孕就真可能没命了。”

（应受访者要求，病人及家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