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一个风清气朗的冬日,我从东京的日暮里车站乘坐山手线再转乘京急线,前后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来到了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的久里滨。来到这个颇为偏远的地方,不是为了访友或是参加什么活动,而是专程来看一下这里的佩里纪念公园。
佩里(M.C.Perry)对于中国人而言不算一个很熟悉的名字,但在日本家喻户晓。作为当时美国东印度舰队的司令,于1853年和1854年两次率领涂上了黑漆的、部分具有蒸汽机动力的军舰(日本史称“黑船”),以武力为背景打开了日本的国门,由此结束了日本长达两百多年的锁国时代。此前,美国为了获取在东亚的权益,在鸦片战争之后不久的1844年,迫使中国签署了内容大抵与《南京条约》相近的《中美望厦条约》。中国人大概都不清楚是谁代表了英国或美国与清王朝的中国签署了这样的不平等条约,更遑论为他们建造纪念公园。可是,日本人却在当年美国海军最初的登陆地点,在土地资源稀缺的东京湾一侧,为这样的一个武力来犯者专门修建了这样的一座纪念设施,想来也真有点匪夷所思了。
久里滨位于人口43万的横须贺市的南部,车站附近有一些商业设施,就像大多数日本的中小城市一样,安闲而有些冷清。出车站,沿着一条人迹稀少的大道向东行走,不到20分钟来到了佩里纪念公园。途中经过一个外墙涂成白色的小教堂,绿色屋顶上的十字架在湛蓝色天空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宁静而深邃。教堂的兴建不知与佩里带来的西风是否有关。大道走到尽头向左拐,东侧是一片颇为开阔的海湾,水蓝色的海面与明净的碧空连成一体,四周一片静谧。面对着海湾的,是一个占地约三四亩的不算广大的佩里纪念公园。
这绝对谈不上是一个美丽的公园。树木低矮而稀疏,两侧是三四层的有些老旧的住宅楼,东北一隅放置了一些儿童的游乐设施,日本的公园主要是为儿童修建的。冬日里几乎见不到绿荫的公园中,高高耸立着的佩里纪念碑格外醒目。这一纪念碑是1901年由美友协会建立的,花岗岩的底座上矗立着一大块具有天然纹理的巨石,上面用汉字书写着“北米(美)合众国水师提督伯理(日文的汉字译名)上陆纪念碑”,出自伊藤博文的手笔,背面刻有英文。底座前面是一幅石刻的世界地图,标示着佩里舰队自美国来到日本的航路,还有日英两种文字的说明,上面写道:“1853年7月8日,来到浦贺海面的美利坚合众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在此地的久里滨海岸登陆,将总统菲尔摩尔的亲笔信递交给江户幕府,翌年在神奈川缔结了日美两国之间的友好条约,这一系列的事件成了将幕府统治下的锁国状态的日本拉回到了世界的原动力。”这一评价不可小觑,它集中表示了日本人对佩里和美国这一军事举动的认识。
在公园的西北隅,有一座明治时期洋楼风格的两层建筑,乃佩里纪念馆,由横须贺市教育委员会管辖,内有一位管理员,无需门票。一楼的玻璃窗内陈列着当年佩里率领的四艘军舰模型,二楼是一个较为详细的陈列室,其实也无太多的陈列物,倒是展出了一封佩里致其女儿的信函,突出了佩里的慈父形象。总体的感觉是,佩里仿佛是近代日本的大恩人。
其实,上述这些对佩里以武力打开日本国门举动的认识,大抵是明治后期、尤其是战后日本人的感觉。我看到过一些当时日本人所绘的佩里的画像,基本上都是些负面的、反派的形象。1858年江户幕府与美英法俄诸国签署了通商条约之后,国内掀起了强烈的“尊皇攘夷”风潮,当时的地方武士并不买洋人的账,1862年萨摩藩士杀害了几个狭路相逢的英国人,并拒绝赔偿,结果遭致了英国舰队第二年对萨摩的大举进攻,萨摩藩由此领教了洋人的厉害,从此表现出了服膺的姿态。几乎在同时的1863年,长州藩的武士对经过下关海峡的美国商船和各国舰队贸然进行炮击,结果遭到了英美法荷四国舰队的猛烈反击,几乎轰毁了海峡边的所有炮台,长州藩由此对洋人甘拜下风。于是萨摩藩和长州藩在“尊皇”的旗帜下打倒了幕府政权后,却再也不提“攘夷”的事了。明治政府成立不久,以岩仓具视为首等一批领导人到欧美去巡游了将近两年后,效法欧美文明,就成了明治立国的方向。
以后,西洋就与文明连在了一起,佩里自然成了正面人物,连最早发现轻井泽这一避暑地的英国传教士亚历山大·萧,也在“轻井泽的银座”给他立了一尊纪念铜像,1998年我初见这一铜像时,心中颇为惊愕。不大的横滨公园内,醒目处也伫立着一尊洋人的铜像,我走近一看,原来这是为了纪念1871年设计建造横滨公园的英国土木工程师布朗顿,那时这一带还是英美人的侨民区,就仿佛19世纪时的上海外滩公园。
上述的这些景象在中国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我们不可能在上海的外滩公园见到当年设计建造者的铜像,几乎也没有人知道今天的庐山避暑地和北戴河避暑地当初是由洋人首先发现并开发的。两个东亚大国对待西方态度的迥异,佩里纪念公园就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存在。
文/徐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