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悦
我向来没法写出经典的游记。以我的意识流游法,终究无法像别人那样把景点介绍得令人心驰神往,把各国美食讲得叫人垂涎三尺。我的旅行从来是无攻略无计划,事后往往记错当时的路线,需要旅伴提醒。
复活节的时候在德国由南往北一路旅行看朋友。到慕尼黑第三天,我们的朋友老驴被导师临时召唤,启程前往巴黎。我和家里那位便恢复了懒散的本性,一下午泡在咖啡馆看书发呆,隔着玻璃窗观赏广场上来来往往的游客,自得其乐。
夜幕降临,外面的喧闹渐渐散了。虽然已是4月,正好遇上降温,夜晚的气温降到了四五度。吃完晚饭从餐馆出来,顺着已经走熟的路德维希大街散步,两人都冻得有些瑟缩。
就在这时,远方有音乐顺着一旁的小巷飘来,丝丝缕缕。
我们像被带着一般朝音乐的方向走去。开始以为是前方大教堂的管风琴,再走近一点,又以为是巷子里的音响商店打烊后在继续营销。直到走得更近了,才发现是教堂对面一个拱形走廊里,两位街头艺人在演奏:一把小提琴,一架手风琴。走廊的砖石拱顶结构如同一个天然音箱,造成的共鸣效果宛若恢弘的管风琴,所以才让我们误以为是教堂音乐。
与步行街上那些穿着前卫、不断和观众互动的乐队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两个长相和打扮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微微秃头,穿着皱巴巴的呆板外套,但面相干净,似乎又非穷到为了讨生活而演奏--也许只是喜欢音乐,下班后相约一起出来练习而已。
此时,走廊两侧所有商店都紧闭着门,展示给过客的橱窗却亮堂不减,商品安静地陈列在射灯下,供人“window shoppi ng”。整条长长的走廊亦灯火通明。演奏者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走廊外是沉沉的黑夜,昨日此地的喧嚣恍如梦中。周边巷子里游客不多,都被这音乐渐渐吸引过来,在狭窄的过道里围出一个半圆。
两位演奏者的身后,正好是一面半弧形的巨大橱窗,里面展示的是金碧辉煌的灯具、巴洛克风格的华丽靠垫,给这两人搭建出一个华丽的舞台。我出神地望着这个舞台,望着不甚潇洒的演员,望着那把小提琴的弓--那完全是有生命力的东西。我就这样呆呆地听着,看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淌下泪来。
我向来是个音乐盲,看街头演出,一般只能评价出“好听”或“不好听”。还是家里那位后来告诉我,那支让我流泪的曲子,叫做G弦上的咏叹调,再后来那支是圣母颂。
原来,某些时候,不是非得要深厚的音乐底蕴,需要的只是一颗简单的心,或者说,一颗倒空杂念的心,人其实很容易被艺术本身打动。
一曲终了,我跑上前放了几个硬币,大多数围观的人也往外掏钱包,又归队继续听,没人发出声音,也没人离去,哪怕大家都被冻得耸着肩。巷子里有游荡的青年,踩着单车好奇过来看热闹,但一眼之后便吹一声表示无聊的口哨,一踩踏板扬长而去。青年们总是不太有耐心的,还是喜欢炫酷类的街头艺人。我在心里微微笑了。
大部分时候,我在抱怨欧洲的缓慢保守、美食匮乏,然而在那一时刻,却又拾起了热爱。而且我知道,那是一种远比食物更无法割舍的热爱,关于灵魂的自由,关于心灵的涤荡。那是欧洲于我真正难以舍弃的东西。哪怕我知道,第二天又会继续抱怨超市里的食物是多么单调。然而就因为那一个时刻,我又多喜欢上一座城,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那是一种接上心灵暗号般的痉挛。
想起王安忆的《波特哈根海岸》,那是她八十年代拜访德国时所写的游记,还记得有一篇描述她如何被一群年轻朋友带着,上山听一场简陋的室外音乐会。“在那青青山峦的巨大的环抱下,在那二万人聚集的广场的环抱下,在那层层石阶庄严的环抱下,那一座舞台是十分的小……”,“那极远极远的天边,忽然地,滚滚而来一阵雷鸣,雷鸣如礼炮一般,轰然而起,蛇形闪电无声地在山顶上黛色的天空里舞蹈……”。她用了几页的篇幅来描述当时当地所受的震撼和感动。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隔了书页,她的感动在慕尼黑的这个沉沉黑夜里变得如此真实可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