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是美国作家、诗人和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的传世名著。在该书首次出版150周年之时,美国梭罗研究所所长杰弗里·S·克莱默以梭罗本人批注过的初版原书为蓝本,参照梭罗生前日记、书信、阅读书籍等所有已发现资料,对书中典故出处进行详尽细致的考证和注疏,出版了这本《瓦尔登湖》全注疏本。杜先菊的翻译和修订工作历时3年。封面为瓦尔登森林中的梭罗旧居,摄影师三度前往拍摄。
——编者
《瓦尔登湖》全注疏本自然有其价值,最大的价值就是那些详细的注解,自然能够纠正我们从前的一些误解,并为读者提供更多的可以顺藤摸瓜的线索。然而这不仅仅是我接手翻译这本书的初衷。
每天晚上,下班后回家,照料完家人,临睡前的两到三个小时,是我自己的时间。借着一本《瓦尔登湖》,我和自己独处。摊开《瓦尔登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进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这样看似简单却十分复杂(语言、概念、英文理解、中文表达、神话典故、植物动物,别提有多难了),看似复杂却又相对简单(毕竟只是翻译,而不是原创)的工作,倒让我想起梭罗种豆子的过程。其中,既有过程的喜悦,也有收成的喜悦。
一年前换到这家公司时,原以为上下班路上可以在湖边停留,结果发现,去湖边的次数,竟不比从前多。在湖边见到扮演梭罗的历史学家理查德·史密斯和梭罗的小船复制品时,秋叶尚绿,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要尽快再回去,在秋色最盛的时候去赏叶。几个星期,几场秋雨,秋叶已经转为暗褐色,又经一场飓风桑迪(Sandy),所有的叶子都已经枯萎,我还是没有去成。
秋叶红了又败了之后,冬雪也如期而至,等克莱默先生(注疏本作者)、摄影师张又年和我终于找到一个大家都合适的时间时,时令已是隆冬。那一天的天气却是出奇的好,进入林中的小路并无积雪。我们参观时,克莱默先生给我们展示了他最珍贵的收藏——梭罗的手稿、他妹妹的绘画、梭罗家族粉笔厂生产的粉笔等等。忙里偷闲的我们满心羡慕,好一片闹中求静的世外桃源。
《瓦尔登湖》中,梭罗用典很多,包括希腊罗马神话和哲学经典、《圣经》、欧洲文学和哲学经典,特别是英国诗人的作品,印度神话和哲学经典,自然也有咱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精华——孔孟圣贤之言了。
梭罗懂的古典语言有希腊文和拉丁文,现代语言有法语。希伯来语他显然是不懂的,引用的《圣经》故事,大约来自钦定詹姆士王本,我翻译的时候为了图简便,也为了延续中文圣经的传统、方便熟悉中文圣经的读者阅读,一律延用了和合本《圣经》的译文。冯象的译文手头没有,也没有打算采纳,软件世界的通例,第一个版本的软件买回来往往风险较大,尤其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开发出来的企业级(Enterprise)软件,所以,冯象翻译的《圣经》,我还是要先观望观望。
就梭罗的用典偏好和熟悉程度来讲,《瓦尔登湖》中的用典,当推希腊罗马英雄神话。《瓦尔登湖》里《圣经》故事引用得也不少,但多用的是故事而非说教。就宗教信仰来讲,他和爱默生类似,对基督教传统是持有保留态度的,行文之间还偶尔略带机锋,说些大约会冒犯虔诚信徒的讥讽之语。
翻译过程万般辛苦,不过也有柳暗花明之处,比如碰到了孔孟圣贤语录。小时候也算是读过一点经文的,甚至到二十来岁时也能够倒背如流的,现在虽不能出口成章,看见一段译文,却还是大致能够辨认出原文,要么能够信手敲出来,要么顺手一查,就能够查出来。
比如梭罗这一段绕口令:
Toknow that we know what we know,and that we do not know what we do not know,that is true knowledge.“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小菜一碟吧,连没读过孔孟的人都知道。
梭罗当然不懂中文,他的孔孟引文都是从让-皮埃尔-纪尧姆·鲍狄埃:《孔子与孟子,中国道德哲学与政治文选》这本书里转译过来的:
Jean-Pierre -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Confucius et Mencius,Les Quatre Livres de Philosophie Moral et Politique de la Chine (Paris,1841)。
下面这一段《论语》稍微难一些,如果克莱默没有注明章节,我查起来可能要花一点功夫。老实承认,我去国多年,数典忘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论语》《孟子》也和《圣经》一样给章节标号了呢:
Kieou-pe-yu(greatdignitary of the state of Wei)sentaman to Khoung -tseuto know his news.Khoung-tseu caused the messenger to be seated near him,and questioned him in these terms:Whatis your master doing?The messenger answered with respect:Mymaster desires to diminish the number of his faults,but he cannot accomplish it.The messenger being gone,the philosopher remarked:Whataworthy messenger!What a worthy messenger!“(魏国大夫)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克莱默注释说是《论语》14:26,原来是《宪问》,不过我查了一下,应当不是26,而是25。
孔孟经典容易,圣经及希腊罗马神话典故虽然难,毕竟有据可查,对我来说,最难的是植物和动物,它们的中文名字我都叫不出来,遑论翻译。过程中不免频频叨扰克莱默,又蒙Dasha(陈宁)发来中英对照字典,又亲手查阅他手头的众多资料给我发来作参考,我才终于完稿。
又是梭罗年会召开之时,《瓦尔登湖》中文版终于问世。7月14日晚上,忙里偷闲,跑到梭罗研究所去听了《瓦尔登湖》波斯语译者阿里礼萨·塔格达里的讲座。他讲的是他如何从小就听说美国有个自称“生活在当代的(波斯诗人)萨迪”的诗人,而他平时听到的零零碎碎的梭罗语录,都让他能够联想到他平时耳熟能详的波斯诗篇,比如鲁米,比如哈菲兹。他的外公一字不识,但活到将近一百岁时,这么多年,还是能够不断地吟诵出新的诗歌。波斯这种诗意的传统,使阿里能够很容易就在《瓦尔登湖》中找到共鸣。
然而,真正翻译却并不容易。他小学中学一直学英语,但伊朗突然闹起了革命,考试取消了,于是他只能接着自学。他在孤军奋战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是在湖边独居的梭罗。然而,他也是伊朗最早发现网络的人之一,2007年的时候,他在Facebook上找到了一帮梭罗死党,于是就四处写Email,写来写去,和梭罗研究所的人交了朋友,最后就翻译了杰弗里·S·克莱默这个注疏本。
不过,这本书到现在还没有出版。他的翻译开始于我之前,而在中文版面世之时,波斯语版依旧遥遥无期。他说了,纯粹是出版的艰难。
对于他,我有一种惺惺相惜。虽然和他素昧平生,我们却啃过同一本书,面对同一句话搜索枯肠,从同样的警句中找到共鸣,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有一种精神联系。
更何况,我还学过半年的波斯语,虽然记得的只有“学生”这一个的发音(不会写),和另一个词的本义(不会写也不会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