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鲁番博物馆的入口处,以灯带标识的丝绸之路,像三条迷人的曲线穿过新疆广袤的土地。在古时,这里被称作“西域”。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是高昌地区的佛教中心。
西域是古代中国的主要出行之路,因为那里可以通向别的文明体--中亚、南亚、西亚乃至欧洲。在远方的文明,即使光芒再微弱,也能吸引每个时代最勇敢的探险者。在漫长的岁月里,使节、僧侣、教徒、商人们的身影来往于这条艰苦曲折的向西之路。他们带来了外界的信息,塑造了当时中国人的世界观;他们也输出了中华帝国的商品、知识和文化,因此这条西行之路才拥有了一个浪漫而贴切的名称--“丝绸之路”。
道路就像纽带,它连接起不同的民族、资源和文化,它们存在的目的,则是促成商业的繁荣,以及各种文明的交流融合。古丝路的历程启示我们:封闭只会导致衰败;只有交往,才能形成共同繁荣。“一带一路”政策,正是在此基础概念上形成的新的经济发展区域规划,也象征着中国的决心和目的:以和平、交流和共享的方式重新缔结与世界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丝路的历史,从另一个维度启迪着今人,映照着我们的未来。
历史维度,讲述丝路重镇
在《丝绸之路》中,斯文·赫定写道:“丝绸之路的全程,从西安经安西、喀什噶尔、撒马尔罕和塞流西亚,直至推罗,直线距离是4200英里,如果加上沿途绕弯的地方,总共约6000英里,相当于赤道的四分之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交通干线是穿越整个旧世界的最长的路。”
在历史上,这条路从未中断过。吐鲁番学研究院技术保护研究所副所长徐东良告诉记者,在张骞凿通西域之后,交流和通商的愿望是如此强大,使古代的探险者总能找到突破阻碍的途径。一般来说,丝绸之路东起长安,穿过汉中平原、渡过黄河,直至离开狭长的河西走廊,之后分成了三路:一路穿越罗布泊,沿着昆仑山北麓的绿洲向西;一路经楼兰古城,沿天山南麓行进;还有一路则穿越沙漠到哈密,走天山北麓。据此,后世将丝绸之路大体划分为三路,吐鲁番则作为三条道路的交汇点,被视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但事实上,丝绸之路远不止这三条道路,它是一个庞大的交通网络,无论各朝的对外政策如何,也无论哪个外族政权阻断了交通,总有人会选择探索、打通新的道路,联系上外面的世界。
交河故城已经被废弃了7个世纪。
早在2000多年前,中国就开启了对西方的外交史,在东汉时就曾有过对西域“三通三绝”政策变化。公元前60年,匈奴日逐王降汉,西域及丝绸之路的南、北二道进入汉朝的掌管之中。自那以后,每到帝国盛、诸国衰时,汉王朝便采取“通”的政策,反之则撤回驻守西域的长官、吏士,隔绝交往。尽管与西域“三通三绝”,但每通必设置军队以保护商贸,丝绸之路因此繁荣起来,史书称“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当时,吐鲁番及周边区域为车师国的领土,国都为交河城,那里亦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交河城建在土崖之上,高约30米,南北长约1600米,东西最宽处约300米,至今仍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也是我国保存最完整的都市遗迹。
在新疆自治区成立60周年前夕,记者来到吐鲁番。站在交河城外,可以见到这片土崖下方环绕着宽达百米的河床,一条细流涓涓而过。不过,它也曾是洋洋之水,史书记载,河水自城分流而南,环城左右,因而被称为“交河”。
交河故城是我国保存两千多年最完整的都市遗迹。
47万平方米的古城中,至今仍存有36万平方米的建筑遗迹。自汉设立西域都护府及戊己校尉屯戍后,屯田壁的建立,使车师国的中心逐步从交河城转向五十公里外的高昌壁,但前者一直存活至14世纪,直到被蒙古贵族海都攻破。
这片废弃了7个世纪的古城,建筑独具特色,保存着宋代以前我国中原城市的建筑特点。全城像一个层层设防的大堡垒,人行墙外,像处在深沟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的情况。而在墙内则可居高临下,控制内外动向。交河故城内,一条长约350米、宽约10米的南北大道,将居住区分为东、西两大部分。城内的大部分建筑基本上是从高耸的台地表面向下挖出来的,寺院、官署、城门、民舍的墙体均为生土墙,就像一片庞大的古代雕塑群,巍然屹立于蓝天之下。
交河故城的保存,得益于吐鲁番特殊的气候。吐鲁番是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干旱荒漠气候,干燥少雨,夏季高温多风,年降水量仅16毫米。对于文物来说,这样的保存条件得天独厚。徐东良告诉记者,这种气候,使丝绸、纸张埋到地下都不会烂,出土很完整,墨迹保存得很好。这里能出土大量干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人埋到地里去之后,水分会迅速蒸发,人体就不会腐烂。在吐鲁番博物馆陈列的干尸上,你甚至能看到尸主细密的毛发,以及皮肤下的筋肉。
1961年,交河故城被列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2014年,它作为长安-天山廊道上的一处遗址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它和火焰山、葡萄沟、高昌古城并列,被认为是最能代表吐鲁番的四大景点之一。
根据新疆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田卫疆的划分,吐鲁番的历史有四个维度,从古至今分别为:公元1世纪前一千年,这是车师人占统治地位的时代,交河城便是他们的国都;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后8世纪,汉王朝为了削弱匈奴对西域诸国的影响力,打开了通往西方的通道,大量汉民来到这片盆地屯田,并建立了汉人政权;公元9世纪至18世纪,回鹘人成为这里的主要居民;最后一个维度则绵延至今天,乾隆二十年以后,清王朝彻底平定准噶尔,原本躲避战乱的维吾尔人首领额敏和卓带领族人回到了吐鲁番,此后,这块盆地一直保持着以维吾尔族为主体,满、汉、蒙、回等各族参加共治的特点。
沿着这样一条时间线,记者更深入地走进这座古丝路上的重镇。
文化融合,成就贸易繁荣
带记者在吐鲁番参观的,是一个名叫热孜宛的维吾尔族姑娘。她高鼻深目,有一头漂亮的卷发,说汉语时缺少抑扬顿挫的声调。“你会听不懂我的介绍吗?我们维语里是没有四声的。”她解释说,直到去伊犁读大学之前,热孜宛的学习、生活和日常用语基本都是维语,她的父母辈甚至听不懂一句汉话。
在如今的吐鲁番,商铺、地名、菜单等日常文书中,均以汉语和维语共同书写。如果将时间倒推一千年,辽宋时期,维吾尔族人的祖先回鹘人在此地定居繁衍,已经将回鹘高昌国建设成了一个多民族的文化和宗教交融的地方。
根据历史记载,回鹘人在唐代宝应年间就皈依了摩尼教,迁居高昌后,将摩尼教带入了这一地区。今天,在吐鲁番地区相继出土的不少用中古波斯文、回鹘文书写的摩尼教文,以及考古显示的壁画都为其提供了证据。在柏孜克里克的38号窟中,有一幅完全以摩尼教教义为素材的壁画窟,画面上有两棵树,生长于水池中,树的两侧皆为背生双翅的供养人,正中则是身着白衣的吹笛人。这在《巨人书》、《信仰要义》等摩尼教诸经典中都能够找到出处。
但在回鹘高昌国时期,佛教却取代了摩尼教,成了这里的主流信仰。这里的佛教,既不同于中原,也与佛教的发源地印度有所区别。根据柏孜克里克出土的大量佛教壁画,人们发现回鹘高昌信仰的是一种融合的、多元的佛教。
在吐鲁番出土的佛教典籍,经过翻译、对照,专家发现,它们与原版佛经有多处差异。究其原因,宗教在当时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而在吐鲁番这个多民族聚居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融合各个民族。
“比如,在一幅壁画中,你可以看到佛的衣纹排线疏密有致,远远看去,密集处成为阴影,稀疏处就显得明亮,这种深浅变化使壁画显得立体。这就是犍陀罗地区传过来的绘画风格,它由希腊传至阿富汗,最后体现在吐鲁番的佛教壁画上。”徐东良说。
此外,在柏孜克里克的壁画上,人们还能看到三面四臂的愤怒明王,这显然是藏传佛教中的内容。在回鹘高昌国建立之前,吐蕃曾在这块地方统治了一百多年。回鹘人驱逐了吐蕃势力之后,当地仍然留下了不少吐蕃人,于是,他们的信仰也被自然地融合进去了。同样,壁画上菩萨衣带飘飞的形态,粗细变化的线条,人物头部大而丰满的风格,则显然是受了唐代艺术风格的影响。
正因为此,回鹘高昌王才能在此地统治长达400年之久。这个政权寻找到了思想、艺术和审美的统一融合,并能够在不同民族间找到共识,成为江山绵延的根基。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对今天的新丝绸之路建设提供了借鉴:不同文化体之间的理解、交流和共融,将成为经济互通往来的基础。
在吐鲁番博物馆中,出土的金、银、铜铸币,以及棉布、宝钞和贝壳等特殊货币,也反映了当年的商贸繁荣的盛况。在吐鲁番哈拉和卓90号墓中出土的一件清单显示,在阚氏高昌(460-491年)时期,贸易的货物包括
石(黄铜)、毯、波斯锦、金、系(丝)、锦等。多数商品从西方而来,但丝绸又是从东方出口。当时,中原地区已经掌握了用机器制丝绸的方法,而当地尚未掌握这项技术,因此常常将订单送到东方,再将成品通过这里运往中亚地区。
多元文化,汇成全球学科
在古今探索丝绸之路的多位行者中,不得不提到玄奘。这位27岁离开长安,立志前往印度深造佛学的年轻僧人,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传奇,也创造了人类探险史上的奇迹。他用了三年时间,经新疆、绕行中亚至印度,历28国,总行程两万公里。
他也是一个被吐鲁番铭记的历史人物。根据史料记载,玄奘曾打算走丝绸之路的北线,沿着天山北麓去可汗浮图城(今新疆吉木萨尔),再向西进入中亚。然而,在高昌国王麹(音:qū)文泰的邀请下,玄奘最终转道西南,去了高昌讲解经法。当时,麹文泰见玄奘德行高远、佛法精深,欲留其久居高昌。然而玄奘心念天竺真经,拒绝留在这里,甚至绝食三日以表心意。到第四日,国王发现玄奘气息渐轻,恐其因绝食而丧命,只好同意放行。
高昌王为玄奘的西行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派了4位专门侍奉玄奘的沙弥和25位奴仆,还准备了丰厚的金银与物资。这些费用,足够玄奘往返20年。麹文泰还写了24封书信,每封都附有大绫一匹,请高昌国以西的24个国家给予玄奘帮助。
玄奘也与麹文泰约定,取经东还之日,将要在高昌讲经三年。十多年后,玄奘以其精深的佛学造诣而名震天竺,却拒绝了印度戒日王通过海道护送其回国的建议,依然选择了更艰难、更漫长的陆路,就是为了践行当时的承诺。可惜的是,距离他上一次离开高昌,已经相隔17年了,高昌国已经覆灭,麹文泰也身死于国灭中。
古往今来,无数像玄奘这样的西行者,通过丝绸之路前往别的文明,突破了地域限制,建立了中国对外面世界的初步认知,也促成了各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这种交流中所产生的碰撞,在吐鲁番出土的诸多文物中都得到了印证。
“在吐鲁番的一个墓地中,我们发现了彩陶,这毫无疑问是从中原传过来的。”徐东良说。彩陶,最早诞生于西安的半坡,是中原氏族文化的代表。但在广阔的西域,游牧仍然是这里的主要生活方式,“游牧民族很少用到陶,因为容易碎,他们倾向于用木桶,挂在马背上不易摔坏。从陪葬的彩陶上,你可以看到游牧和农耕的两种文化在这里碰撞,从而产生了另一个形态--半游牧、半农耕。夏天,他们在草原上放牧,冬天,他们回到温暖的吐鲁番过冬。直到今天,不少维吾尔族人还保留着这个习俗。”
在新疆腹地穿行的漫长丝路,因为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诸多文物得以完整保存,也为后世留下了研究中古几大文明交汇地的丰富史料。尤其是吐鲁番,它东连东土、西通西域、南扼丝路、北控草原,它向四方输出自己的商品,也不断吸收着四方的文明。这使敦煌吐鲁番学渐渐成为一门世界性的学科。
事实上,至今仍然有属于吐鲁番的大批珍贵的史料与文物散失在海外。1898年,俄国人克列门兹来到高昌,找到了掩埋于沙土之下的吐峪沟和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吐鲁番市文物管理局工作人员张统亮告诉记者,在当时的千佛洞里,曾有大量保存完好的壁画,以及汉文、梵文、回鹘文、摩尼文的古代写经文书,它们可能是解开古代高昌文明的钥匙,如今却有相当一部分在二战中下落不明。在克列门兹的考察报告问世之后,又有大量欧洲探险家来到这里,格伦威德尔和他的后继者勒柯克在一番搜索后,凿下了大量的壁画,成车运走。随后,英国人斯坦因、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也先后来到这里,带走了大批文书、壁画、墓志、银币等文物。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文物劫掠,也是敦煌吐鲁番学成为国际性学科的另一个原因。到了今天,这门学问成为促进中外对话的一门显学。在吐鲁番市文物管理局编撰的第581期《吐鲁番文物简报》中,2015年8月19日至20日,徐东良应邀前往德国欧亚考古研究所学习纺织品修复技术,同时赴波恩莱茵河州立博物馆、亚洲艺术博物馆访问交流。
“我刚从那里回来,看到了不少文物。”徐东良说,“一百年来,敦煌学的每一个研究成果公布时,都会轰动世界。然而,到现在为止,还有许多文物没有整理、公布。现在,每个国家都无法孤立地研究自己手上的这些史料,因此就需要各国学术的对话与联合,去破解这片土地上存在的一个个未解之谜。”
此外,他还在考虑未来。如今,丝绸之路上难寻丝绸之影,丝绸去哪儿了?事实上,1970年代以前,吐鲁番仍然家家户户养蚕制丝,但自从政府不再收购蚕茧,养蚕业就渐渐被荒废,只有每户人家门口的百年桑树,仍然保留着丝绸之路曾经的烙印。“所以,为什么不能将这些桑树利用起来,恢复丝绸之路呢?”徐东良说。
在他的设想中,农户养蚕制丝,既可以作为文物的修复材料,也可以当作手工产品售卖。从文化的角度,这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继承;从经济的角度,还可以增加当地人的收入。这也是古丝路留给今人的宝贵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