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张贤亮突然走了。想起大前年曾和他在银川相见,一切都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没了,不禁欷歔,深感惋惜和难过,回想起许多往事。
一位时代的弄潮儿
和张贤亮相识已有整整三十年。中国现代文学馆成立的时候,他也到场。当天在万寿寺西路的后罩楼后面的大殿里举行了隆重的开馆典礼,巴金先生亲自主持,老中青作家欢聚一堂。张贤亮当时不满五十,风华正茂,短篇小说《灵与肉》和根据它改编的电影《牧马人》双双得奖,紧接着《绿化树》又获中篇小说奖,名声大振,红得不得了。当天他穿了一件时髦西装上衣,配一条牛仔裤,风流倜傥。那时还不讲究请歌星来助兴,开馆典礼后,大殿内音乐响起,人们翩翩起舞。张贤亮带头下场,跳一种类似迪斯科的现代舞,非常时尚,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全国政协开会时,我和他同是文艺组的政协委员,分在一个组开会,交往更密切。他在会间休息时曾邀我去咖啡厅喝咖啡闲谈,而且小声宣告,由他买单,当时喝咖啡刚开始流行,给人一种印象,他是一位紧跟时代的弄潮儿。由银川到北京来开会,他居然是乘坐自己的小卧车让司机把他送来,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多高速公路可走,他有意无意地在显示他已是一位私营企业的大老板。
2011年八月我曾有宁夏之游,在银川去看望了张贤亮。他知道我来了,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我驱车去了他所在的镇北堡西部影城,他在堡里的百花堂里等着我,这里是他待客的正式客厅。在百花堂里的谈话自然是由他的企业谈起,这是他的心血和骄傲。
当代儒商
到2011年,张贤亮的镇北堡西部影城已是一个有十八年创业历史的成熟企业,完全正规了,每天游人如织,一般的日子平平常常也有一万人入场,门票价格为六十元,并宣告很快要提到八十元,这样,每天的门票收入也在六十万元以上,利润率是50%,年利润轻而易举也能达到千万元以上。职工人数很多,收入也都很丰厚,每个人都能尽心尽责,把整个园区管理得井井有序,各个部门都有得力的干部各司其责。张贤亮的第一职责仍是放在出点子上。他说宁夏人忠厚老实,是非常理想的交易对象,只要有一个好点子就能赚大钱。他界定他的企业是“智力企业”,从一开始的“出卖荒凉”,就是建立在就地取材因地制宜上,以极少的投入换回丰厚的收入,靠的是点子多和点子好。问他,最近又有什么新点子?他突然兴奋起来,说他拥有土地一千亩,目前只用了三百亩,还可以做许多事情。明、清两代此地的财主建了两座土堡,用以防盗,相当于两座小城,后来荒废,久而久之牧羊者将它们变成了圈羊的地方。张贤亮突发奇想,何不将它们用自己的稿费买下来,建成一座中式的迪斯尼乐园,将全国各地的,特别是西北地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表演类的和工艺技巧类的,一应俱全,全部搞来,每天歌舞升平,宛如办庙会和过大年,岂不乐哉;当然,偌大的西北荒原,用来充当拍电影的外景也是一大亮点,于是引来了包括《牧马人》、《黄土地》、《红高粱》、《红河谷》等影片的著名导演到这里来取景,终成大气候。张贤亮说,他正准备办一个鹿苑,养几百头鹿,割鹿茸卖钱,同时用采茸时流出的鹿血勾兑酒,是高级的营养品,专供男人饮用。他还准备将马鸿奎故居整个克隆下来,再仿建一整条银川古街,开办各种名牌店和特产店,把文化产业搞得更加红火。
张贤亮就是一个国王式的人物。这么多人聚到这里,特别是在节假日,几万人蜂拥而至,每天吃喝拉撒玩,加上有表演的,有卖艺的,有开店的,有开车的,有采购的,有扫地的,有保安的,有导游的,有搞宣传的,有办外交的……不得了,还有无数的纠纷、冲突和突发事件等着他,外加税收、卫生、安检、交通、财务等等督查,全都随时随地找上门来。张贤亮往那儿一站,指挥若定,但他小事不管,大事也不管;他就是一个牌位,一个象征,一块吸铁石,有他在一切都乱不了套,早有专职人员坐镇指挥,有他的大儿子替他当第一线的总经理,出面处理,对应排解,整座机器运转自如。他的名声在外,无数人要来见他,包括各种级别的官员,他一概拒绝,愣是不见,一心筹划未来,把全部心思用在出点子上。什么叫精神支柱,张贤亮在大西北,就是一例。他就是一个聪明人,大脑发达,胆大心细,终于碰上了好时代,成功了,发达了,发财了,成了一位划时代的人物——大作家兼大儒商,名扬天下。
他是一个大男孩
张贤亮领我去看他的庄园城堡,看他的演出专场,看他的各种非遗表演,到处是锣鼓喧天,到处是擦肩接踵,到处是热闹非凡,最后他领我去了他的家。家就在城堡里,是他新盖的,外表朴素得很,和城堡的“土”完全一致,一点不特别,正如他的员工办公室一样,后者至今还在土窑中。进了家门,哇,不得了,整个一个豪宅,是他的设计,按老四合院的形式构建。我跟着他去了他的书房、客厅、创作室和文物展厅。我大开眼界。他布置得极富文人气质,雅致,高贵,而不奢华,到底是位有修养的雅士,不同一般。他的收藏也颇有品味,甚至有散落于民间的来自圆明园的遗物。看得出张贤亮的晚年生活过得很充实,很安逸,很舒适,将他早年失去的一切都统统补偿了回来,他是幸福的。
这里有他的爱,有他的浪漫,有他的理想,有他的完美,有他的归宿。
张贤亮前半生生活经历非常坎坷,但他生性直率,是个很天真的人,像个大孩子,非常可爱。在全国政协小组讨论会上,他发起言来,滔滔不绝,越讲越来劲,越讲越兴奋,忘了时间,动辄就是一两个小时,形同个人包场。大家非但不反感,反而挺喜欢,都洗耳恭听,下来还要纷纷向外组的委员介绍:“张贤亮今天又包场了,讲得很有趣,也很有见解。”只有王蒙委员、冯骥才委员往往钻他的空子,专挑他的错,拿他个别的谬误调侃他,开他的玩笑,拿他开涮。在这种时候,只见他非但不生气,也不反驳,反而也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他是个开朗的人,在逆境中他曾饱受伤害,但亏得乐观而挺过来,活了下来。
张贤亮身上继承了浓郁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士大夫气,注意自我修养,在二十二年劳改期间他由头到尾读过五遍马克思的《资本论》,修得一身正果,有很深的马克思理论功底,而且,他始终有救国富民的抱负,一有机会便要高谈阔论一番,甚至在他的小说中,如在《绿化树》中,也要大段地让他笔下的人物大谈经济法则,大讲社会变革的基本规律,引经据典,显得异乎寻常。其实,他写的就是他自己。他在生活中就是一个爱谈政治的人,热衷参政议政,爱提建议,很像解放前的沈从文。这又是他的天真可爱的一个突显的特征。
其实,张贤亮是一个很有创新能力的人,他爱动脑筋,爱想问题,爱独出心裁,爱放头一炮,爱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写小说,他起头写性,打头炮写早恋和婚外恋;办企业,他带头下海,全然得益于他的直率天真的性格。
真要感谢他的天真可爱,让中国当代文坛多了一名闯将。他的作品,他立下的轰轰烈烈的伟业都会长久保存下去。张贤亮,大家会记住你,一个体面的绅士,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华丽的变身人,一个永不停步的畅想家,一个可爱的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