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走近,真的很难了解,他们,一群农村教师,有着怎样的理想和情怀。
即使同样生活在上海,同样是教师,他们的讲台却与众不同——张张都在“教育洼地”,地处边远市郊的农村学校。他们的学生更为多元,不仅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占了很大比例,就是本地的孩子,家庭背景也十分复杂。不像城里的孩子,家长个个望子成龙,会不惜成本送孩子上补习班、考证、择校,他们的家长大多对教育没啥追求。各种棘手的教育难题随之而来。
教导这些孩子,考验老师的爱心、耐心,甚至是对教育事业的恒心。
走近上海市中小学幼儿教师奖励基金会和文汇报评出的上海市农村优秀教师,聆听他们的真实讲述,我们,常年接触教育报道的记者,对坚守在上海900所农村学校的6万名农村教师,以及农村教育的现状,有了更深的体悟。
能把好学生教好,不算本事。能把差生教好,这样的老师才让人刮目相看。吴泾中学数学教师孙琴辉,就有这样的能耐:即使是数学考十几二十分的学生,经她一点拨,不仅初中会考“过关”无虞,不少人还拿了高分。
因为如此神通,学校总让孙琴辉带教初三毕业班。哪个班成绩最差,哪个班就轮到她手上。可每年送走一批初三学生,这位像妈妈一样的老师,总不由为她的这些“孩子们”捏把汗:“这些孩子啊,实在太可怜。”
正是因为对孩子的这份怜惜,孙琴辉拒绝了好几次“跳槽”机会,死心塌地留在属于市郊薄弱学校的吴泾中学。
在孙琴辉的办公室,记者算是找到了她选择留下的秘密:打开办公室窗户,迎面能看到一排老公房——她留下,正是因为那些生活在这老旧破败房子里的孩子们。
孙琴辉是个“老吴泾”。采访的时候,记者就听孙琴辉从吴泾地区的发展侃起,谈到了她和学生们的那些让人心酸,又给人希望的“小事”——这是另一幅关于上海教育的图景。
【口述实录】 家长里没科级干部,学生里没“一条杠”
我1988年大学毕业后,就在这所学校教书,因为我的家就住在吴泾地区,那时讲的是就近分配。
要说吴泾这地方,真算城市发展的缩影。你看见对面那排老房子了没有?上海有很多这样“平改坡”的房子,大多建于上世纪80年代,但对面的这些房子,外表都是后来重修的,里面的居住条件,真是一塌糊涂。龙吴路5511弄和5530弄这一片,几乎就是“老吴泾”的发源地了。上世纪60年代造的房子,当时是工人宿舍。
我们学校的很多学生,就是住在这一片的。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来我们这里读书的,家长里找不到一个“科级干部”;学生里没有一个“一条杠”。什么意思呢?过去,吴泾是工业区,国营工厂很多,所以住着一批批高级工程师、高级技工。可后来产业结构调整,工厂都搬迁了,有能耐的人都走了,稍微有点“花头”的,后来也都想办法买房子搬走了。
最后留下来的,本地人里基本都是弱势群体,不少人是低保户,他们哪里都去不了。后来,很多来上海打工的,也在附近租房子。这里房价上不去,便宜。所以说,我们学校的生源本来就不太行。
不久前,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她去家访,回来就哭了。她说,走遍全班每个孩子的家,竟看不到一件值钱的家具。
我是“老吴泾”,从小长在这里,对这里的情况太清楚了。我自己的班级,13个同学是上海人,其中11个是单亲家庭。有些孩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妈妈,另两个孩子虽然家庭健全,但家里很穷。班级里,“吃低保”的学生家庭有5户。有的学生,半个月父母养,半个月爷爷奶奶养。如果不是这么着,这孩子就养不活了。
本地孩子和随迁子女,各有各的不幸
现在,班级里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也多起来了。他们和本地孩子不一样,父母倒健全,就是都忙着赚钱,没空管孩子。他们经常满脸泥巴来上课,领子都是脏的,行为习惯也比较差。
别看这些孩子有的学习差,有的调皮,有的作业不做、乱涂乱画,时不时还有人打打闹闹,但只要知道他们的故事,了解他们的家庭,你对他们就“狠”不起来。相反,你会想办法把他们教好,让他们将来有个出路。
我上一届班级里有个女孩子,就住在对面那房子里。她爸爸有一天跑来跟我说:孩子要休学。这个女孩,1996年生的,但到1999年都没上户口。因为孩子刚出生,她妈妈就跟人跑了,出生证什么的都带走了,她爸爸就这样拖了两年,一直没给她报户口。我后来就跟他爸爸说,无论如何得让孩子继续读书,因为这个孩子是1999年才上户口的,算年龄出去打工是“童工”,犯法的。后来,他总算听了劝。
还有个孩子,也住那个小区,家徒四壁。有一天他奶奶跑来找我,硬往我手里塞300块钱,让我无论如何帮孩子补补数学,让孩子初中毕业。这钱,怎么可以收呢?!
我知道这些孩子太多的事情,所以舍不得离开这里、离开他们。毕竟,我也是这里的人。
其实,我有很多“跳槽”的机会,不少学校都来请过我。可我对吴泾有感情。我婆婆住龙吴路这头,妈妈住龙吴路那头,在这里工作习惯了,也方便。关键是,学校待我不薄。2002年我丈夫查出肝癌,我得经常跑医院。那时,我还带教高中呢,很多带班的事情是同事帮我做的,学校领导也帮衬我不少。2008年,我们学校拆分,高中部并入田园高中,这里只留初中部。
那时,学校走了一大批老师,我也可以走,但校长找我谈了好几次,说学校需要我。最后,我就没走。
分层教学,教室的黑板不够用了
留下来,我从高中老师变成了初中老师。当时,我只给学校提了一个要求,让我从低年级开始带一轮初中,不为别的,只为让我熟悉教材。因为我一直是教高三数学的,对初中“二期课改”的数学教材不熟。人家说,翻翻就行了。我觉得,看一遍和教一遍,毕竟是两样的。但最后,学校没同意,因为那一年,有个初三班太糟糕了,班级数学平均分尤其低。
接手这种班级,我一般都和学生们约法三章。第一条,作业不会做,空着没关系,但绝对不能抄。只要抄作业,我就不知道他什么会,什么不会。
那些孩子说,我身上有一种“气场”。他们看到我,有点怕。但我不需要学生怕我,因为上数学课一定要动脑子。不动脑子,光怕我,就是白搭。
教这些孩子,我使用的是“分层教学法”,因为他们的基础不一样,不能用一个办法教。我会根据学生的水平,把他们分成三四个小组。比如,成绩中上的学生一个组;在及格线徘徊的是一个组;不及格的学生里,跳一跳可以及格的是一个组,十几二十分水平的是另一个组。
针对不同小组,我会设计不同的教案。去年我上公开课,很多老师看着都笑了。在讲完所有同学都要掌握的知识点后,我就开始分层了:基础好的、可以争取考高分的,我给他们布置的题目写在前面的黑板上。有的组,题目只好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黑板报也被我征用了。还有两个组,要布置的题目都没有地方写了。
孩子们都有上进心。有学生跟我说,他数学及格的,想去中上水平的提高组。我说,可以,等你把这一阶段的目标完成了,老师让你晋级。
所以,在我的数学课上,没有孩子睡觉。很多老师喜欢挑上午的课,因为下午学生困,容易打瞌睡。我说我不怕,你们不上我来。我一个礼拜五天课,三天排在下午。
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让学生到黑板上答题。第一个同学解答完了,我会邀请第二个有不同解题方案的同学到黑板上答题,激发学生对数学的兴趣,让大家一起开动脑筋。课堂思维活跃了,学生的成绩自然就提高了。
别看那些调皮鬼,只要开了窍,他们真能把你逗乐。有的学生说,老师,我们体育活动课不上行不行?你来给我讲讲题目,让我们快点提高、晋级。我说,这可不行,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但是这事情一来,我就知道,他们对数学的兴趣起来了。
坐我对面的物理老师也跟我“告状”,他说,数学作业每天很快就收齐了,可物理作业就不行,怎么收都收不齐。把我乐的哟!
孩子的习惯差、成绩差,骨子里绝对不差
和这些孩子相处久了,有时,我也特别揪心。
有一次,有个学生到我办公室来,我开着电脑,屏幕上是我和我儿子的合影。我儿子坐在我腿上,吃着蛋筒很开心地笑。结果,那孩子看到照片,表情就明显不对了。这个孩子也可怜,爸爸是吸毒的,后来又结了一次婚,又生了一个孩子。我想,他看到我的照片,肯定是想自己的妈妈了。我立马就把电脑给关了。
我班级里,很多孩子缺少亲情和父母的爱,所以特别希望老师去关注他们,补上这个缺。这一点我有明显的感觉。上一次,我放学了在班级里给学生答疑时,儿子给我打来电话。有个学生正好在那个时候问我一道题目,我就说:“等妈妈一下,一会儿回答你好不好?”“妈妈”,其实是口误,因为正跟儿子打电话嘛。但学生们就乐了,那孩子专门跟我说,“老师,你刚才说,你是我妈妈呢!”被他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去年刚送走的一届,有个女孩叫小英,就住在学校对面的房子里。她家里环境很糟,妈妈去世了,爸爸是酒鬼。我去她家看过,灶台上的灰,积得有半截手指头这么厚,说明这家人从来不开灶烧饭的。你能想象这孩子平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刚接手这个孩子的班级时,她数学基础很差,模拟考31分。遇到这种孩子,当老师的也很糟心,家庭环境都这样了,怎么还不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呢?!每到这时候,我总让自己平心静气,换位思考:假如这是我的孩子,我该拿他怎么办?
碰巧有一次,我在校门口值勤,正好看到小英爸爸喝醉了酒,闹事闹到学校门口来了。小英也跟着冲出来,见到她老爸就是一顿臭骂。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软了:这女孩不容易。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还知道管着她爸爸,再醉不能到学校来找麻烦。这个孩子,可知道好歹了,学校教育在她身上起了效果。要是换个人到她家生活试试,或许远不如她。可我后来跟这个女孩谈话,还是耐心地对她说,骂自己的爸爸总是错的。
这个孩子,我果真没有看走眼。她后来数学跟上了,到什么程度?她可以自己编题目——如果一道数学题给定的条件适当转换一下,可以怎么解。她都到这种学习境界了。
最后会考,数学满分150分,她考了131分——优秀!走出考场,她跳了起来,一把搂住我脖子。我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我不离开这里,是因为我不断从这些孩子身上学到一些东西,看到希望。我从2005年开始当学校的教导主任,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处理过一个孩子。因为我知道,有的孩子虽然行为习惯差、成绩差,但骨子里绝对是不差的。我们做老师,对孩子一定得有这样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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