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影像自传,以大量珍贵的图像资料和优美的文字生动讲述了简平以努力为舟楫,在生活这条打着漩涡的河流之中不断拼搏,努力向成功彼岸进发的人生经历。该书包括“甜酒酿”“葵花地”“黑蜻蜓”“风雨楼”“长江浪”“木凿子”“脚手架”“水天蓝”八个部分,叙事起于童年,止于大学毕业,其间穿插简平人生各阶段的重要事件,文笔细腻,真切感人。该书最让人震撼的是将影像放在突出的地位,书中选取的不同时期、不同侧面的个人照片、家庭照片等,来自简平的珍藏,几乎全部都是初次与读者见面。以影像的方式来叙述自己的人生,有一种可以触摸的真实感。整部书堪称简平的私家相簿,但个人记忆也是许多人的记忆,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历史拼图。我们可以在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命运起伏中,感受到一个国家的历史发展,引发我们的共鸣和对人生的思考,激励我们在生活的湍流前,争做勇敢的泅渡者。
《打着漩涡的河流——简平影像》
简 平著
辽宁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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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伞塔于1958年建成,只是那年我刚刚出生,所以错过了前去一跳的机会,因为按当时的设想,这座跳伞塔的任务是为中小学学生提供跳伞培训的,可到1963年改为民兵空降兵训练,就不对孩子开放了。疾风骤雨来后,跳伞塔完全关闭了。我和小伙伴们是绕过农田,趟过小河后翻墙进去的,我们试图钻进跳伞塔里面,可都进到底层了,才发现通往上面的楼道已经封死,连几个小小的窗子都钉上了木条,只剩几道隙缝,阳光照不进来,里面黑乎乎的,让我想到了那黑压压的黑蜻蜓。不过,我们还是很亢奋,围着跳伞塔奔啊跑啊,想象着从高高的塔顶跳下来。忽然,一阵风吹过,风起处,蒲公英的白色绒球借助风力呼啦啦地向上飘飞,不一会,天空里满是一顶顶小小的降落伞了。
许多年后,我回了一趟交大附中,看到校门外的殷高路已经拓宽了,不过,那条铁路还在,并且依然有火车通过。这是中国最早建成的铁路——淞沪铁路, 1898年9月1日正式通车,全长16公里,设有宝山路、天通庵路、江湾、三民路(今三门路)、高境庙、何家湾、蕰藻浜、吴淞、炮台湾九个车站。100多年来,淞沪铁路见证了上海开埠后的荣辱兴衰,也经受了淞沪会战炮火的洗礼。我们学校的那个站是高境庙站,殷高路那里是个道口,因此,火车开来时,就会放下细细的杆子,行人必须停下脚步,等待火车通过。那时,我总盼着有列车驶来,所以宁愿放慢脚步,或者干脆故意等上一阵。在那里通过的都是货车,而且很少有逶迤的列车阵仗,基本都是火车头在那里进行掉头,开过来,开过去,有时竟需很长的时间。我倒是不急,看着那火车头,想象着它会将我带向何方。
2019年9月,我去了一次捷克,我是专门去寻访我中学时代所阅读的那本《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伏契克的足迹的。我去了霍季姆涅日村,这是波西米亚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伏契克一家在这里住过好长的时间,他也曾在这里躲避德国纳粹的追捕。村子里也有一条铁路通过,我沿着铁轨慢慢走着,当我抬头看着伏契克家的楼房时,忽然想起了交大附中的风雨楼。世事沧桑,许多的事情发生了变化,伏契克家的小楼早已易主,我们学校的风雨操场也已不复存在,但长长的铁轨却还是那么锃亮,犹如历史和记忆,不会生锈,也不会磨灭。
我至今都常常会望着绵延而去的铁轨发呆,觉得只要沿着铁轨走,就可以走到任何向往的地方。
陈先猛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工友,他比我早一年进房管所的中修队,他不像我是木工,他是油漆工。他的哥哥去了北大荒,他这才留在上海,分配到房管所做了油漆工。“两万户”扩建中,所有的门窗油漆都是陈先猛和他师傅等三四个油漆工完成的,他们干活时,只戴藤帽不戴口罩,其实油漆味是很呛人的。或许活儿太苦太累太枯燥,于是,陈先猛常常坐在窗台上发呆。他跟我说,一天下来,眼前全是红丹漆,真想外出旅游,看看青青的麦苗,黄灿灿的油菜花。
有一回,作为中修队的质量验收员,我去检查陈先猛的活儿,竟有多扇窗子“淌鼻涕”、起油皮,我毫不客气地通知他返工。正是初夏的傍晚,我看着他拎着漆桶,背着工具包,重新爬上脚手架。忽然,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我也一层层地攀了上去。我想陪伴他。陈先猛一句话都不说,吭哧吭哧地刮铲,批嵌,直到涂上第一度油漆。这时,天已经暗了。他疲倦地蹲了下来,问我有没有烟。他默默地抽着,烧红的烟头在夜风中一明一灭。许久,他突然对我说:“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当然相信,我还朝他肩上抡了一拳,他笑了,约我下回去吴淞海滨。
可我后来调离了,当我们再次相见时,陈先猛已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有人告诉我,房管所组织去春游,陈先猛头一个响应,还带上了不满六岁的女儿。可不知为什么,那天他没有下过车,只抱着个酒瓶,一路喝过去,一路看过去。回来后,他便因无名高热住进了医院,他说他的眼前又是一片红丹漆。医生最终也没说清他到底患的是什么病。我去医院陪了他一天一夜,我送去了特意让我外祖母熬的散风寒的蛇汤,我为他洗脸端尿壶,半夜里,在一片黑暗中,我紧紧地攥着他因高烧变得火烫火烫的瘦削的手。33岁的陈先猛早早地闭上了他的眼睛。在我为他悲恸的时候,唯一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毕竟陈先猛将他在困顿生活中发现的人生的风景,最后地看进了眼里。
2016年初春,我去浙江省宁海县深入生活,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怀揣一颗赤子之心,走遍了宁海的每一个乡镇,展开田野调查,详细了解当地“村级权力清单三十六条”制度的出台过程和执行情况。宁海首创的这项制度旨在打通基层权力运行的“最后一公里”,把权力关进笼子里,放到阳光下,真正实现人民群众当家作主,将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及村务和政务公开落到实处。宁海的这项举措深得民心,激发了当地农民参与社会变革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以建设新的基层政治文明生态。我为当代中国农村正发生着的这场深刻的变革而感动,写下了《权力清单:三十六条》这部非虚构作品,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宁海经验为全国基层推进民主政治提供一个可复制、可操作的样本,我相信这对于中国未来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宁海县岔路镇湖头村是我蹲点的一个村子。那天,我一走进湖头村就感觉不对劲,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原来,这些天下雨,村里才铺设的污水管道却排污不畅,导致几处窨井污水满溢。不可思议的是,工程承包单位却要村里在工程验收合格单上签字。当然,这被村民们拒绝了。有人受请托来给村主任送礼,村主任说,你们拿回去,甭想买通我,我要在村里呆一辈子的,我不想一直被村民们指指戳戳。可那家承包单位很“强势”,整改措施都没落实,却又拿着工程验收合格单催促村里签字了。村民们议论纷纷。如今,实行“三十六条”后,获得尊严感的村民们已经重新发现了自己在村庄里的主人地位,他们是真正有话语权的。我与村民们一处处地去踏勘,每一个有质量问题的地方都记录下来,然后,和村民代表们一起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很快,局面开始扭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与村民们心思相连。我回上海后,有一天,忽然收到一份快递,原来是湖头村颁发给我的荣誉村民证书,这在我所获得的荣誉中是最特别的,也是我最珍惜的。
美国作家丹·布朗写的第一部小说《数字城堡》英文版出版之初只卖掉了12本,其中6本还是他母亲瞒着他偷偷买下的,直到后来写出《达芬奇密码》之后,才在全球创下了书市奇迹,所以后来他用“血、汗、泪”来形容从文学新人到畅销作家的进阶之路。2018年,丹·布朗来上海为他的新作《本源》做宣传时,跟我说由于最近写得太多,所以得了严重的腱鞘炎,拇指又痛又肿。我看到他的右手掌绑了一只深蓝色的护套,将拇指全部包裹起来。我说,你应该休息一阵。他说,一个习惯了每天写作的人,其实是停不下来的,不知不觉就会坐到电脑跟前。我想,有所成就的作家其实都一样,除了天分,还有勤奋。
2014年12月,我和母亲一起去住院复查。我问题不大,可母亲的检查报告显示肝部肿瘤大了一些,但她依然气定神闲,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最好的精神状态。12月18日晚上,我们没有向医生请假,偷偷地溜出医院,打车去了附近的张江镇——后天,12月20日,是母亲虚岁80的生日,我决定提前悄悄地为她庆贺一下。
冬夜里的张江镇很是静谧,少有行人,却照样灯光璀璨。我们先去了街边的一家蛋糕店。母亲自己挑选了一款巧克力小蛋糕,她说,我们两个吃不下太大的,何况我们都有糖尿病,要控制甜食。我说,一切都听你的。
我们提了一盒小小的蛋糕,然后去了那里装修得最豪华最时尚的一家咖啡馆。我们一格格地踏着楼梯,走上咖啡馆的三楼。宽敞的大厅里就我们两个人。母亲环顾四周,挑选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临窗的座位,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闪烁的霓虹灯,以及轻声开过的单轨电车。我将母亲挑选的蛋糕放到桌上,再插上并点燃一支蜡烛。我让服务员将灯光调暗。瞬间,摇曳的烛火放出大光明来,闪耀着特别温暖的光芒。
我们要了两杯热水。白开水在透明的水杯里显得格外晶莹,跳跃的烛火映在上面,像是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黄。我们举起杯来。我对母亲说:“祝你生日快乐!”母亲则对我说:“祝你身体健康!”就这样,我们在自己缔造的最优雅最诗意的氛围中,快乐地享用了两个人的烛光晚餐。
这是我独自为母亲庆贺的她的最后一个生日,如今每每回想起来,心里总是泛起无限的温馨,那么一点烛火总是在我回忆的时候,幻化成满天的星光。
——摘自《打着漩涡的河流——简平影像》,辽宁美术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平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