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名媛郑苹如
通过回到历史现场的方式,探询郑苹如真实的心路历程,见证一位有着锦绣前程的少女,如何在主动与被动的姿态中卷入时代的浪潮,以悲壮的方式书写自己的人生画卷。
提起郑苹如,大多数人头脑中可能只有一些模糊又刻板的印象,如时髦女郎、风流女性、上海滩名媛、中统特务、“爱上汉奸”的痴情女……一位带着凛然正气的爱国志士,被后人无端涂抹上桃红色的腮红,打扮成没有家国观念的“商女”,这多少令人遗憾和痛心。
而当年抗日战争结束后的一些报道中,又为郑苹如添加了一圈侠肝义胆的光环,使其形象更为伟岸和挺拔;对于郑苹如参加“中统”的原因,当时的民众想当然地归结为郑苹如父亲的教导与鼓励;对于郑苹如在“76号”魔窟的遭遇,一些记者和撰稿人用文学性的语言臆想其酷烈与残忍。这些,同样不是事实。
郑苹如一家算是满门忠烈,正如之洲在《找寻郑苹如骨骸——访一个忠义之家》一文(《快活林》1946年第四十四期)中所说:“一门中,一个守节(郑钺,郑苹如的父亲),一个成仁(郑海澄,郑苹如的弟弟),一人就义(郑苹如)。是的,他们一家是对得起国家了。”但是,不顾事实地美化郑苹如并不是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可能也是对郑苹如的不尊重。换言之,如果能通过回到历史现场的方式,探询郑苹如真实的心路历程,并不会折损她满怀爱国热情的光辉形象,反而可以在更加细腻的心理描摹中,见证一位有着锦绣前程的少女,如何在主动与被动的姿态中卷入时代的浪潮,以悲壮的方式书写自己的人生画卷。
当年是上海滩名媛淑女的典范
郑苹如当时在上海,可谓不是明星的明星,身影不时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报刊上。在1933年第六期的《妇人画报》中,特别介绍了三名“上海女中高材生”,郑苹如位居中间。1933年第五卷第三期的《时代》封面,也是郑苹如。1937年7月,第一百三十期《良友》封面,也用了郑苹如的照片……
这证明,郑苹如当年也算上海滩的名人,是名媛淑女的典范。在这种被人追捧、被聚光灯照耀的处境中,郑苹如一度萌生了当电影明星的念头。可惜,她的父亲比较古板和保守,认为电影明星与名门闺秀不匹配,强行阻止。
▲《良友》封面上的郑苹如
无法做明星的郑苹如,多少有点失落,于是开始迷上了拍明星照片。她常常到王开照相馆模仿一些明星的姿态拍照,有的还被陈列在王开照相馆的大橱窗内,或者刊登在一些刊物的封面上。这时的郑苹如,多少会有少女式的虚荣与骄傲,对于未来的憧憬弥漫着粉色的甜蜜。
后来,郑苹如就读于上海法政大学,父亲是当时最高法院上海特区分院首席检察官,不出意外的话,郑苹如的未来将是光明而平坦的。那么,郑苹如为何要加入“中统”,从事危险又容易败坏名声的间谍工作?
关于郑苹如加入“中统”的详细情况,郑苹如的妹妹郑静芝(曾名郑天如)2009年接受采访时曾说,郑苹如对于“中统”完全是义务帮忙的性质,“姐姐的条件(为“中统”工作)是不管怎样,你中统不能泄露我的名字,我帮你们忙,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千万不能有底子”。(《郑苹如妹妹述说家史》,贵州人民出版社)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比较符合实际情况。
郑苹如固然有从事间谍的天然优势:上海名媛、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司法界高官,但是,这种特殊的出身和比较优渥的家境,一般不会对政治有狂热的热情,更谈不上有坚定的政治信仰。郑苹如从事间谍工作,当然与她自发朴素的爱国心有关,但她并不想完全偏离正常的生活。因此,郑苹如希望用“业余兼职”的方式,并不纳入“中统”的名册。
当时看中郑苹如的人,叫陈宝骅。他是陈立夫的堂弟,与郑苹如的父亲郑钺也有不错的私交,因而有机会认识郑苹如。
从未全身心投入做间谍
那么,不想成为职业间谍、当时已有高大帅气未婚夫的郑苹如,为何又同意牺牲色相,谋刺丁默邨?这是一个从常理很难推导的难题。一些报纸只好用爱国热情加以笼统的解释,也有些人理解为她是出于无聊、好奇、追求刺激而参与刺杀汉奸的行动。由于郑苹如从未就此进行任何解释和说明,后人自然无法觅得她的心理轨迹,但是,通过还原时代背景,我们还是可以找到一个独特的思考角度。
1932年6月,有一部美国影片在上海上映,英文名是《Mata Hari》,中文译成《奈何天》,改编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风靡全球的真实间谍玛塔·哈丽的故事,由当时著名的影星葛丽泰·嘉宝主演,极具卖点。1946年,郑振铎撰写了《一个女间谍》一文,乃为褒奖和纪念郑苹如而作,但开篇正是从《Mata Hari》写起。
《奈何天》上映前,上海的报刊进行了重点宣传,突出其传奇与惊险,香艳与刺激。对于漂亮时尚、一度想当电影明星的郑苹如来说,她不可能没看过这部影片。
▲刊登在报纸上的电影《奈何天》的广告
1940年1月16日,郑苹如被捕一个多月之后,她从汪伪特工总部(“76号”)给家人寄了最后一封信,全文如下:
亲爱的二弟:
上次送去的信看到了吧!家里都很好的吧,我是每天都想念着你们的,我在这里很好,和同房间的太太谈谈说说,也不觉得寂寞,不过有时很想家。
爸爸妈妈身体都很好吧,妈妈的手好了没有,真是挂念,小妹妹呢,她很用功吗?常常倍(陪)母亲去看看电影,我在报上看到大光明电影很好,你们去看过没有。大熊有信来吗,请爸爸代我去封信,说我生伤寒不能握笔,这事托你要办到。人家欠的钱请你负责去取,我在这里很好,请家里放心。
祝健康!
苹如一月十六日
培培亲爱的你好吗,学校放假了没有,这次考第几名,是不是考第一名,我想假使你唱歌和体育考的(好)点。
大阿姨写
从这封有点絮絮叨叨的家书中,我们发现郑苹如当时的收押环境比较宽松,可以看报,可以和同房的太太聊天,也没有受刑。即使考虑到宽慰亲人的目的,信中没有传递任何焦虑与恐惧情绪,但郑苹如的心态总体比较放松,对于走出监牢可能也充满信心。在信中,郑苹如问候了家里的所有亲人(除了不在上海的大弟弟),亲切随和,真挚深情,一看就是一位温婉细腻的女性。同时,郑苹如也关心她的未婚夫大熊(王汉勋),托父亲代她写信。这进一步证明,郑苹如从来没有把做间谍当作全身心投入的事业,更未怀着必死的信念,否则,她不会陷入与王汉勋的热恋中,甚至一度谈婚论嫁。
如果郑苹如接受过“中统”的正规训练,自然知道从事间谍工作的艰险。而且,一旦进了“76号”,一般人都知道凶多吉少。在这种背景下,郑苹如理应交代她与王汉勋的后续,如托弟弟去信,叫王汉勋别择良缘。但是,郑苹如全然没有这种想法,她可能真的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对于做间谍的风险缺乏理性评估。
将她称为英雄和烈士,名至实归
从心理学的层面来说,一个人在青年时期正是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时期。陈宝骅在招收郑苹如时,可能对她进行了适当的吹捧与抬举,夸大其魅力与能力,鼓励她追求“自我实现”。而对于人生“鲜尝败绩”的郑苹如来说,做成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必然也会有一种在冒险中得到满足感的愉悦。再加上《奈何天》这样的商业电影以及当时流行的间谍文学,夸大了美女间谍的冒险、香艳、浪漫色彩,使涉世不深的郑苹如不知深浅地以身涉险。
▲郑苹如和未婚夫互赠的照片
至于郑苹如后来如何认识、接近、谋刺丁默邨,后人写的文章五花八门,许多史学家和档案工作人员也说不清其中的逻辑过程,武断地认为对于一位爱国者来说,杀一个汉奸根本不需要理由。在所有资料中,笔者依然认为郑静芝的回忆有一定的说服力。郑静芝在接受采访时说,当时任常、嘉、太、昆、青、松六县游击司令熊剑东被丁默邨抓捕后,熊剑东的太太向丁默邨求情,丁默邨提了三个要求,其中一个就是关于郑苹如的。郑静芝通过熊太太之口转述丁默邨的话:“有一个女的,常常跟另一派日本人(反战一派)在一起,长得很漂亮,有人说是日本人,有人说是中国人,对我们非常不利……我一定要认识她。”(《郑苹如妹妹述说家史》)
假如郑静芝的回忆没有出现偏差,我们会发现,郑苹如是因身份特殊、外貌出众而被丁默邨盯上的,这也符合丁默邨好色的本性。或者说,郑苹如最开始是被陈宝骅劝诱加入“中统”,又被熊剑东的太太出卖被引荐给丁默邨,最后才是“中统”顺水推舟安排郑苹如行刺。在这个情节链条中,最初的动力来自于郑苹如的爱国情怀,催化剂是她爱冒险的性格,后面的一切就有点身不由己的意味。
但这仍然无损于郑苹如作为一名爱国者的光辉。综合各方面的材料来看,郑苹如在被捕之后,总体表现称得上是大智大勇,她为了保护组织而将刺杀丁默邨的动机归结于男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在得知将被处死时,她表现得平静从容,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今天,我们将郑苹如称为英雄和烈士,是名至实归的。她或许没想到她从事的工作会时刻命悬一线,她从未预料她的人生将会与血腥泥污交织在一起,她更未察觉她的一举一动早被“76号”的李士群所掌握,更无从知晓她其实早被“中统”的叛变特务出卖了。郑苹如更不会想到,她付出巨大代价去刺杀的丁默邨,后来又与国民党暗通款曲,甚至一度得到高层免死的保证。
斯人已逝,但是围绕她留下的无数谜团,却在后世氤氲成障人双眼的薄雾。其实,只要有心,我们依然可以拨开历史的迷雾,走近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这位女性,不因“伟大”而动人,反而因“真实”才更感人。
作者:龚金平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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