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清平乐》勾起了人们对大宋风华的无限遐想:那个人物风流,艺术绮丽,思想璀璨,生活奢靡的时代究竟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在最新出版的《水浒寻宋》一书中,虞云国教授贯通正史与笔记,糅合诗词、话本、戏曲、绘画,截取小说中一个个生动鲜活的场景和具体可感的细节,将笼罩在《水浒》上面的层层迷雾拨开,还原为生动真切的宋朝社会生活面貌,独特而精妙的宋代社会细节进一步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李清照夫妇闲时淘宝的大相国寺商业市场究竟怎么个热闹法?宋江同柴进吃酒的东京第一酒馆“樊楼”有何吸引人的光景?吸引燕青与李逵驻足听书的勾栏瓦舍到底有多精彩?武大郎在早市上卖的炊饼是实心儿的还是带馅儿的?历史上有几个李师师?扈三娘为何绰号“一丈青”?宋清的铁扇子又是什么模样?
作者以“地名篇”“市肆篇”“游艺篇”“器物篇”“风俗篇”“规制篇”和“人物篇”构建全书,这些篇目,分能独立成题,使人仿佛推开了一扇扇窥探宋朝市民生活细节的窗户;合能略成气象,构筑了一条展现宋时风貌的瑰丽长廊,宋朝社会风俗百态就这样徐徐展开,在人眼前形成了一幅立体、动态的《清明上河图》。
书内收录的170余插图,以明代杨定见刊本、容与堂刊本《忠义水浒传》版画和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为主,更有其他反映社会生活图景的宋画名作,使人得以一览宋时生活的斑斓光景。
《水浒寻宋》
虞云国
世纪文景公司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虞云国教授
樊楼
《水浒》有两处以樊楼为场景。一是第七回,陆谦为让高衙内得手林冲娘子,计赚林冲去樊楼吃酒:
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
一是七十二回,宋江元宵上东京,刻画更为细致:
出得李师师门来,穿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浩气冲天贯斗牛,英气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
樊楼是北宋最豪华的酒楼,位于东京宫城东华门外景明坊。大约北宋后期当时人已经不太明了其得名的来由,想当然地以为是酒楼老板的尊姓,以至于《醒世恒言》第十四卷《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硬派樊楼店主叫范大郎,用意大概也是“范”“樊”同音。据研究者说,这篇以樊楼为背景的小说也是宋元话本,但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做樊楼”,则是方向性错误。金明池在开封外城西郊,而樊楼则在里城东面,两者一东一西,毫不相干。实际上,樊楼所在地,本来是商贾贩鬻白矾的集散点。可能原先是矾行的酒楼,也有可能后来在这里盖起了酒楼,于是就称为矾楼,也叫作白矾楼。日久天长,才讹传为樊楼,后又改称丰乐楼,但总比不上樊楼叫得响亮。
樊楼算得上是东京的百年老店,至少在宋真宗时就名闻遐迩了。据《湘山野录》,大中祥符(1008—1016)中,真宗为日本国一佛寺赐额。朝辞日,日本使者临时要求再赐一篇寺记,张君房是最合适的作者。但当天张君房不当值,“醉饮于樊楼,遣人遍京城寻之不得”。樊楼有常备的自酿好酒,名叫“眉寿”“和旨”。据宋代档案《宋会要》的记载,当时,樊楼每天上缴官府酒税就达二千钱,每年销售官酒竟至五万斤。后来老板转手,酒楼新主“大亏本钱,继日积欠,以至荡破家产”。对此,因为不是国有资产,国家尽可以不闻不问,但国库缺了一大笔酒税,宋仁宗还是十分在意的。天圣五年(1027),中央财政部门收到一道诏令,大意是说,谁愿意承包樊楼年销五万斤的酒税额,就可以给他划拨三千家京城的小酒店,作为酒类专卖的连锁销售店。从皇帝的亲自过问,也可见樊楼在东京酒楼业中龙头老大的地位。
东京酒楼的格局,据《东京梦华录》记载,面朝大街的门口都扎“彩楼欢门”,欢门就是大门楼,用各种彩色饰物装点门面。这种门面装饰最早出现在东京酒楼,其后各地大型酒肆、食店、茶楼,也都争相仿效。而节日的欢门彩楼,各家更是花样翻新,别出心裁。据孟元老说,汴京“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而九月重阳前后,以菊花装点门楼,则成为东京酒楼的一道风景线。走进门楼则是院落或主廊,底层是散座,这些去处称作“门床马道”,档次不高。有身价的都往楼上招呼,楼上天井两廊都是当时称为“小阁子”的包厢。
东京一般酒楼仅上下两层,唯独樊楼,在徽宗宣和年间(1119—1125)改建为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的主楼,《水浒》中宋江喝酒时应该还是改建前的老楼。新樊楼各楼之间用飞桥栏杆连接,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改建完工重新开张的头几天里,最先光顾者赏以金旗,以招徕宾客。每到元宵灯节,樊楼顶上每一道瓦楞间各放莲灯一盏,把樊楼点缀得分外靓丽妩媚。其中的西楼,后来禁止酒客登临眺望,这是出于对皇帝安全保卫的考虑,因为从西楼俯瞰下去就是大内。据《水浒传》的蓝本《大宋宣和遗事》说:樊楼“上有御座,徽宗时与师师宴饮于此,士民皆不敢登楼”。似乎有理由推测,西楼可能因此而谢绝了外客。
樊楼西楼借景于大内,北楼则可以凭眺艮岳,再加上相去不远的州桥夜市与汴河游女,市口十分优越。此即时人王安中在诗中所吟咏的:“日边高拥瑞云深,万井喧阗正下临。金碧楼台虽禁籞,烟霞岩洞却山林。”樊楼原就是京城酒楼老大,“饮徒常千余人”,改造以后,不仅其本身生意兴隆,也带动了周围店肆的人气。据王明清说,连樊楼旁的小茶肆也“甚潇洒清洁,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故卖茶极盛”,茶都卖出了好价钱。另据宋代话本《汪信之一死救全家》,以善煮鱼羹而知名的宋五嫂,也“是汴京樊楼下住的”。而许多宋代话本就以樊楼作为敷衍故事的主要场景,其中的描写倒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例如,《赵伯昇茶肆遇仁宗》引一首《鹧鸪天》词为证: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
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由于名闻遐迩,京城第一,樊楼成为达官贵人和富商阔佬摆谱的地方。《齐东野语》记载了一则樊楼逞富的真实故事,说一个叫沈偕的吴兴阔少,狎游京师,追求一个声价“甲于都下”的名妓。有一天,沈偕带她上樊楼,对楼上千余酒客说,你们都“极量尽欢”,最后我来埋单。“至夜,尽为还所直而去”。沈偕的豪奢之名传遍京师,不言而喻,那些摆足身价的名妓也“惟恐其不来”。
当然,酒阁填词、粉壁题诗之类的雅事,在樊楼也是不少的。政和进士黄彦辅酒酣樊楼,赋《望江南》词十首,歌咏樊楼之月,都人聚观,称其为“谪仙堕世”,词名大振。诗人刘子翚少年时代也曾亲历过樊楼盛况,他有《汴京纪事》诗记樊楼云: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樊楼
勾栏瓦舍
《水浒》写燕青与李逵在东京城内游瓦子勾栏的情景:
两个手厮挽着,正投桑家瓦来。来到瓦子前,听的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平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 李逵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栏瓦舍,如何使得大惊小怪这等叫?”李逵道:“说到这里,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两个离了桑家瓦。
瓦舍,也叫瓦子、瓦肆、瓦市,简称作瓦。瓦舍是宋代涌现的固定娱乐中心,游人看客来往其中,川流不息。据孟元老说,瓦舍中还有卖药、卜卦、叫卖旧衣、博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等玩意儿。看来,瓦舍是一种集商业餐饮与文艺娱乐于一体的综合性娱乐中心。特大型的瓦子,四周甚至有酒楼、茶馆、妓院和商铺等设施。
勾栏又叫勾肆、游棚、邀棚,简称棚,设置于瓦舍中,是固定的演出场所。勾栏内设戏台、戏房(后台)、腰棚(观众席)、神楼等。许多勾栏都有自己个性化的名号,例如夜叉棚之类。每座瓦舍中都有勾栏,临安北瓦有勾栏十三座。而小瓦子恐怕就只有一个勾栏撑持场面,故而勾栏有时也与瓦舍互为同义词。勾栏的原意是栏杆,由于大型瓦子内有不止一个游艺场所,各个场子四周以栏杆圈围起来,成为一个演出的场子,另一层用意则不外乎防止有人趁机看白戏。则勾栏的构造,一开始应该是半开放式的,发展到后来才有全封闭式的。
瓦子勾栏里演出的内容,不仅囊括了当时所有的戏曲、曲艺品种,还有相扑、拳术套路、十八般武艺等武术表演,真可谓百花齐放,争胜斗艳。《东京梦华录》说“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主张即安排的意思,张廷叟身世不详,孟子书则是宫廷教坊的乐官,也就是说,张、孟二人是官方委派来管理勾栏演出的。但这恐怕也只是天子脚下在宋徽宗崇宁、大观以后的事,其他城市是否都如此,却很难说。不过,据《武林旧事》,南宋临安府的瓦子勾栏,城内属修内司,城外属殿前司,其隶属管理关系相当明确。
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与市民阶层崛起,在日常生活中,大量的城市人口,不同的居民群体,都需要有集中固定的游艺场所,能为大众提供丰富多彩的精神享受,让他们萝卜青菜各取所爱。瓦舍勾栏这种综合性游艺中心的出现,正迎合了这种需要。由于大受市民的青睐,瓦舍勾栏在广大城镇犹如雨后春笋般地开张营业。
不仅州府级的大中城市,小县城里也往往有不止一座瓦子勾栏。元代统一,随着北曲杂剧的风行全国,瓦子勾栏也遍布大江南北,反映金元时期瓦子勾栏的戏俑、砖雕与戏台,留存至今的数量绝不比两宋少,就是最好的物证。
由于勾栏瓦舍的商业化倾向,进驻瓦子勾栏的戏班子,逐渐形成了推销自己、吸引观众、营造气氛的方式。据《青楼集》说,“勾栏中作场,常写其名目,贴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选拣需索”,由此看来,应该就是演出的广告牌。上面标明戏班名称或来路,例如“某某散乐”之类,还写上名角姓名或艺名,另外就列出演出的剧目。除了帐额、靠背等实物广告,勾栏戏班借着演出,自我标榜,也带有广告的性质。
进勾栏看演出必须付钱,已是通行天下的规矩。至于是入场时付钱,还是演出中赏赐,则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瓦子里往往有不止一个勾栏,倘若两个临近的勾栏唱相同的曲目,就形成所谓“对棚”。对棚就是对台戏。这是在这种演艺商业化情势下无情的市场竞争。
既然是花钱买享受,当然要求演出是高水平的。瓦子捧红了一大批名角。仅据《东京梦华录》,就开列了七八十名宋徽宗崇宁、大观以来瓦肆伎艺的专业演员,小唱名妓李师师、杂剧女艺人丁都赛、诸宫调名家孔三传、说诨话名角张山人、说五代史专家尹常卖,不过是其中最著名的,“其余不可胜数”。
当时的女艺人,尤其是那些万人追捧的女名优,已在勾栏里占据显耀的位置,甚至成为整个戏班的招牌。而班子与勾栏之间似乎也存在着一种固定互惠的演出关系。《西湖老人繁胜录》说,临安北瓦有十三座勾栏,经常是两座“专说史书”;有座叫小张四郎勾栏的,其得名缘由就是小张四郎一辈子只在北瓦占着这座勾栏“说话”,“不曾去别瓦作场”。
瓦子勾栏里吃喝玩乐,无所不有,因而有“勾栏不闲,终日团圆”的说法。有钱与有闲的公子哥儿总爱往那儿扎堆。南宋高宗时,驻扎杭州士兵大多来自西北,闲暇之时也需要娱乐,殿帅杨存中便在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西湖老人繁胜录》说,一般市民“深冬冷月无社火看,却于瓦市消遣”,瓦子勾栏成为他们休闲的最佳去处。
不过,瓦舍勾栏内鱼龙混杂,治安不良,容或有之,但对丰富城市生活,繁荣市民文艺,还是功不可没的。《贵耳集》就说“临安中瓦,在御街中,士大夫必游之地”,他们也是这里的常客。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平民百姓,《南村辍耕录》说他们“每闻勾栏鼓鸣,则入”。《嗓淡行院》说到市民百姓到瓦舍勾栏去的目的:“倦游柳陌恋烟花,且向棚栏玩俳优,赏一会妙舞清歌,瞅一会皓齿明眸,躲一会闲茶浪酒。”总之,是一种文化消费,精神享受。
瓦舍勾栏的精彩演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人君、朝贵有时也需要娱乐,这时那些勾栏名角就有可能接受特殊的调演。朝廷征调勾栏戏班进大内演出,在《东京梦华录》里颇有记载。所付费用可能不高,但对勾栏艺人来说,却成为最牛的广告,有人日后会在挂牌的勾栏前标上“御前”两字,自重身价,以广招徕。受朝廷调演的勾栏名角,也有入选皇家教坊的情况。南宋临安北瓦的莲花棚挂着“御前杂剧”的戏榜,有演员赵泰等五人登台献技,也就是说,在这里搬演的都是为皇帝演过的剧目,这招够夺人眼球的。
▲路岐人
除此之外,宋元之际还有一类不入勾栏的艺人,称为路岐人,他们活跃在街头巷尾、村镇市集。他们往往是一家子,或者是兄弟妯娌,每到一个可以演出的地方,就画出一个场子,张挂帐额、招子等广告,挥动刀枪剑戟等道具,奏响锣鼓板笛等乐器,招徕过路的看客。虽然总体上说,路歧人的演技比不上瓦舍艺人,但他们穿梭在城乡之间,因地制宜,逢场作戏,比起有固定场所的瓦舍艺人来,更贴近底层民众,是民间文艺的生力军,丰富了城乡大众的精神生活。
作者:虞云国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