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业堂藏书楼
大凡去过南浔的朋友都应该知道小莲庄,而游过小莲庄的,大概都不会不知道与之一溪之隔的嘉业堂。嘉业堂是著名的藏书楼,与宁波天一阁、瑞安玉海楼、海宁别下斋并称为晚近浙江四大藏书楼。嘉业堂堂主刘承干,湖州南浔人,少年时喜读书,对历史有浓厚兴趣,自谓“弱冠即喜治乙部之书”,25岁时考中秀才,其祖父即南浔的名门巨贾刘镛。常有人把此刘镛混同于乾隆时的大学士刘墉(石庵),其实不然。刘镛乃南浔“四象”之首,据传其财富达2000多万两银子。当时南浔民谚如此描述“四象”:“刘家的银子、张家的才子、庞家的面子、顾家的房子。”即使在顶尖的富豪圈内,刘家仍以银子多而胜出,可见其财富之巨。小莲庄本就是刘镛的园子,仿湖州赵孟頫的莲花庄而得名。
而刘承干的身世稍有点特别。他的生父刘锦藻是刘镛的次子,但由于刘镛的长子刘安澜28岁英年早逝,后嗣无子,所以祖父做主,将四岁的刘承干过继给安澜遗孀邱氏。所以,伯父母就成了刘承干的继父母,后来他回忆儿时母亲之教诲,皆是指继母邱氏。正因刘承干这样一个长子长孙的身份,所以当1899年刘镛去世后,他一下子继承了刘安澜名下的巨大家产,成为富甲一方的贵公子,那一年他才18岁。
不但藏书还自己雕版刻书
自古以来,富而事鉴藏似乎已成风气,一是从有限的物质追求上升至无限的精神领域,再者,无论是古董还是其他艺术品,收藏也是一种贮物行为,欣赏把玩之余,还兼有保值增值之功能。南浔“四象”皆为收藏世家,出了几位大收藏家,如庞家的庞莱臣、张家的张葱玉,都是近世国内一流的书画鉴藏家,而顾家的寿松、寿藏、寿明三兄弟,也都是著名的古物、金石书画收藏家。
可能是受家庭的熏染,刘承干与他们不同。祖父刘镛虽学问不高,但平日多与儒林文人交游;继父安澜公“好博涉,尤好本朝人著述”,生前一直收集自顺治至道光年间的诗集资料,原欲编一部《国朝诗萃》,但因早逝而未竟;生父锦藻公则著有《皇朝续文献统考》。可见父辈皆以读书著述为娱。在此氛围影响之下,自幼就喜读书的刘承干,长大后独独爱上了版本目录学,以收藏珍本佳椠为乐,也就不难理解了。
刘承干正式开始收购藏书正逢辛亥革命前后,当时政权变革,社会动荡,江浙一带的私人藏书楼也衰落颓败,许多古籍善本被纷纷抛售。刘承干本来就财大气粗、出手阔绰, 所以书贾一有好书,总会先送至他这里来,而他“凡书贾挟书往者,不愿令其失望,凡己所未备之书,不论新旧皆购置”。如此不到十年的功夫,尤其是购进了几十家藏书家所散之书后,刘承干的藏书已颇具规模,“几有海涵万家之势”也。
于是,1920年至1924年,刘承干在毗邻小莲庄西侧的鹧鸪溪畔建起了“嘉业堂藏书楼”。“嘉业”之谓,源于多年前,刘承干因给光绪皇陵捐了一大笔钱用来植树,故宣统皇帝溥仪赐予 “钦若嘉业”四字的九龙金匾而得名。藏书楼坐北朝南,正中的门楼上“嘉业堂藏书楼”六个行楷大字,是清末书法家刘廷深所书。如今刘廷深已不为人所知,他是清末学部副大臣,也是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的学监,更因他也是一名大藏书家,估计这才是刘承干请其题字之主要缘由。至于刘廷深的书法,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基本也就是馆阁一路,并无郑孝胥、康有为那种独特的个人风格。但在当时,馆阁体具有正统主流的“庙堂之气”,尤其是殿堂牌楼之匾,欲显其巍峨方正,还非馆阁之书不可。
嘉业堂藏书楼鼎盛时期藏书近60万卷,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清代最有名的私人藏书楼山东聊城的海源阁,鼎盛时所藏也不过20多万卷;大名鼎鼎的宁波天一阁,藏书丰富时期也仅七万余卷。当然,刘承干并不似通常的藏书鉴赏家那样,以珍稀的宋元佳椠为主要搜寻目标,他藏书的最初目的很简单,只是想继续编完父亲安澜公的《国朝诗萃》。所以他对明清两朝诗文集格外留意,人弃我取,几乎收罗殆尽。
▲嘉业堂精刻本《湖录经籍考》
除了藏书之外,刘承干还自己雕版刻书,如《嘉业堂从书》《求恕斋丛书》《影宋四史》等;他还刻印了不少清朝禁书,有屈大均的《安龙逸史》《翁山文补》,蔡显的《闲渔闲闲录》,李清的《三恒笔记》等。难怪鲁迅先生买了嘉业堂的书后与朋友提起刘承干时,说他是“傻公子”。因为刻书印书这样的事,不但要有钱而且无法盈利,不“傻”的人如何肯干?当然,鲁迅所说的“傻”,既有揶揄也有同情,如果社会上的有钱人个个都很“精”,那反而一无可爱之处了。所以鲁迅在另一篇《病后杂谈》的文章中说起刘承干,又感叹:“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
结交了一大批古籍版本专家
刘承干精于古籍版本知识,也有一定的鉴别能力,在上海他更是结交了一大批古籍版本学家,如叶昌炽、张元济、沈曾植、罗振玉、王国维、吴昌绶、叶景葵等,均与他书札往还,过从甚密。这使他关于藏书的鉴定与选择、刻印之前的校勘等工作,有了一个强大的专业顾问团。而且,刘承干对刻书翻印的态度非常认真严肃,当他决定刻印某一种书时,事先必请专家鉴定审核,再请对这门学问最有权威的学者校订稿本,然后再请名人作序作跋,印成书后又喜分送同好,嘉惠士林。印书乃传播文化之千秋功业,确实容不得半点马虎,像刘承干这样的“傻公子”,为后世的藏书界作出了莫大的贡献。
上海图书馆藏有刘承干致叶景葵尺牍。叶景葵字揆初,是民国时期著名实业家,曾任兴业银行董事长,同时也是非常著名的藏书家,晚年致力于古籍珍稀版本的搜集整理,在古籍整理方面有着特殊贡献。他所写的札记、书跋颇具独到之处,后皆被编入《卷庵书跋》一书。
揆初先生阁下:
日前造谒,获领教言,深慰积渴,比维起居胜吉为视。顷得君九兄来书,附致台端一缄,特谨送上。荣文恪家传一篇月前寄来敝处,已录有副本。今将原稿随函附呈,公阅后即请于作复时一迳寄还君九兄为荷。专泐敬候
履绥!
(附君九函一件,荣传一篇计七纸)
刘承幹顿首
四月十一日
这封信的内容比较简略,述刘承干拜访叶景葵先生归后,得晚清物理学家王季烈(君九)一函,内有转叶公信,故刘承干将此函加之王季烈前曾寄至的“荣文恪家传”一篇,一并寄达叶景葵。王季烈是光绪进士,博通经史诗文,精通曲律,也是藏书家。“荣文恪”乃清代翰林大学士荣庆,蒙古人,朝廷大臣,清亡后他也和许多清朝遗老一样,避居天津拒绝出仕,民国六年去世,谥号“文恪”。此函无年款,猜测约为上世纪30年代后期。抗战时期,为保护中华典籍不因战火而散失、亡佚,1939年,由叶景葵、张元济、陈陶遗三人发起创办了上海私立合众图书馆,聘请顾廷龙为总干事。我想此函或许就写于叶公创办合众馆的前后时间段。后来,合众图书馆经过十数年之经营,受到如胡适、于右任、顾颉刚、钱锺书等大批文化名流的赞赏与支持,声名日著,成为当时颇具特色的私人图书馆。如今富民路长乐路交界的那幢楼房,即当年合众图书馆之旧址。
此页尺牍之用笺,乃刘承干“钦若嘉业” 之专用笺纸,上款有“集拓唐顺陵碑字”,中间双龙缠绕,双钩“钦若嘉业”四字,落款为“时甲寅八月承干敬识”,并钤印一枚。“甲寅”为1914年。整幅图案非常精致雅洁,用纸也十分讲究。从笺纸上的款字看,刘承干的一手唐楷相当规矩,当然,这是经过雕版刻印的,已有二次创作的痕迹。而这页墨迹书札,可见其书法风貌,他的书法学唐人楷书,以欧阳询、褚遂良为多。这一书札以行楷书之,虽笔力纤秀,但仍能看出褚遂良阴符经的影子。刘承干是富家子弟,为人忠厚,一生以诗书自娱,从他所写的尺牍来看,虽仅一页笺纸八九行文字,但一个谦谦学士的规矩素雅,跃然纸上。
清代学者叶昌炽曾著有《藏书纪事诗》一册,开创了以诗记载历代藏书家史的先河。民国学者伦明步叶氏后尘,补写了一册《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其中写刘承干一诗云:“铜山非富富琅函,两过门闾未许探。黄白无成书就佚,颇闻宾客散淮南。”
然而,刘承干虽坐拥书城、富甲一方,但后来因为个人产业凋敝,收入锐减,不得已开始出售一些书籍。上世纪50年代,他的大批珍籍,包括乾隆时期的善本,只以每册三毛五分的价格出让。曾经世所瞩目的嘉业堂,自兴起至衰落,前后也不过半个世纪。
作者:管继平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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