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蕾手书的序言
8月21日,日军在芷江投降,此后不久,父亲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桃色风波。这次风波让父亲在八年抗战结束之际,也结束了自己十多年的军旅生涯。退役的缘由,我小时候听母亲提过,这次写家族回忆录,父亲也讲到离开部队的原因,是与新任师长徐志勖及他的那位很年轻的姨太太有关。
63师少将师长徐志勖,黄埔五期,时年三十八岁。赵锡田当师长时,他是副师长。5月湘西战役中,敌我两军军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也因龙潭司、山门间阻击战的胜利,获军委“武功状”及美国“金叶奖”,正是人生得意时。
1945年夏,我们一家人在湖南浏阳待了三个多月,父亲是师部军医主任兼留守处主任。随军的堂姐素姣2013年从台湾来信,有对当时父亲的回忆:“四叔成沄公,长我九岁。”“穿着军装与马靴,挂着军官的斜披带,聪明能干,形象十分英俊。”“且天生有艺术细胞,上台飙戏,唱作俱佳,看戏者听得如痴如醉。”“其为人四海,每逢节假日,卫生队办公处堂前常客满,杯中酒不空,小酌之后乘兴来段清唱,宾主尽欢。”用堂姐夫王永浩的话讲,父亲在军里、师里,都是很受欢迎的红人。
父亲作为军医主任兼留守处主任,除了管理师部的医院、调配后勤仓库的战备物资,还要负责为营长以上的随军眷属看病。留守处虽在后方,战争时期,师部也派了两个连的部队负责安全。两位连长都是黄埔毕业不久的学生,年轻气盛,没有把留守处主任这个医官放在眼里,而连里的士兵屡有违纪的事情发生。有次一批士兵偷砍山上的毛竹,老百姓到留守处告状,父亲把连长找来,要求他们管束士兵,这连长二郎腿一跷:“徐主任说的情况,我们都没看见。”
父亲说,违纪的现象,老百姓反映不少次了。
“我们没看见就管不了,主任看见了就请主任管。”
类似情形有好多次,每回都是不欢而散。直到有一天副师长唐肃来留守处视察,父亲反映了步兵连纪律涣散的情况。副师长把两个连长叫来训了一顿,又到操场集合士兵,强调全体官兵要听从留守处徐主任的指挥,对违抗军令者,徐主任有权代表师部长官军法处置,绝不留情。
留守处的眷属有好几十人,年龄相差也不少。国民党军中,校级军官收入中等,法币贬值又严重,军饷只够养家;到少将、中将也就是师级、军级,月收入便高至四五百银元,所以娶姨太太的便多了。徐志勖师长的姨太太王学霞只有十八岁,温州人,按我姐姐的回忆,她是瓜子儿脸,五官精致,皮肤细嫩,非常漂亮,被太太们背后称作“豆腐西施”,据说家中开豆腐坊。在100军眷属中,她和伍参谋长太太都是公认的美女,师长太太像标准的古典仕女,参谋长太太则是知性时尚。在浏阳时她的孩子常有病,需要找军医,而军医处的几个军医中,她觉得父亲医术好些,所以几次请父亲去给小女儿看病、打针。因是师长的孩子,父亲当然很认真。
有一次,父亲给孩子打完针后,姨太太把一个金戒指送给他,说是孩子的病好了很多,表示感谢。父亲反复推却不掉,便收下了,回家后交给了母亲,说师长太太很客气,只是收人家礼品不太好,母亲于是让他另外买些东西还礼。
等到父亲再去给小孩看病,王太太就问父亲戒指怎么没戴,父亲说交给太太了。以后几次,每次看完病,王太太都一定要送点小礼物给父亲,说你们家人多负担重,需要用钱的话,可以跟她讲。父亲每次都客客气气地谢她的好意,说家里人口虽多,但生活没有问题。
如此几次之后,王太太终于讲得明白些了,说她喜欢父亲这种类型的男人;又说去年看病时,父亲工作认真,留下的印象挺好。看完病后送出门,父亲礼貌性地转身,笑着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一笑,王太太便以为是父亲对她有好感。后来每次为孩子看完病离开时,王太太都站在门口,看着父亲走远。
母亲后来告诉我,王太太曾说自己有金条,可以给父亲做安家费,然后共同去缅甸生活,王太太问我父亲有什么想法。父亲吃了一惊,说军法森严,万万不可有此想法。给孩子看病、照顾眷属是工作分内的事,自己并没有别的想法。
父亲回忆往事的时候说,这是顶头上司师长的太太,年轻不晓事,即便是天姿国色,自己也没这个胆子。一个多月后,父亲要返回师部驻地,临行前,她约父亲晚上见面,父亲想,家眷都住在医院里,人多嘴杂,别人看见会产生误会。而且师长太太到底要说什么事,父亲其实也清楚,但又不好太生硬,得罪长官家属,于是写了封信,大致意思是:尊敬的夫人,你的好意我很感激。师长是我敬重的上司,性情虽有些急躁,但本性善良,对人很好。夫妇之间,平时可能吵几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既成夫妻,互相珍惜吧。
信件末尾,父亲请她看完务必撕掉。没承想王太太看完,却悄悄地放在自己的枕头里面。偏偏是另外两位眷属,来家里玩时,在屋里打闹,把枕头丢来丢去,这封信竟掉了出来。打开一看,内容涉及师长,她们中一人是师长的亲戚,把信交给了师长。
师长徐志勖看到信,勃然大怒,他的护兵后来说,师长看信时,手直哆嗦。当天下午便到军部,要求对徐成沄撤职查办。堂姐夫王永浩那时是军部的通讯营营长,他说军长看完信,劝徐师长冷静,你再仔细看看徐成沄的信,态度鲜明,没什么问题。后来唐副师长、伍参谋长都在军部替父亲求情,说徐成沄不是这样的人,抗战八年,徐成沄对官兵的治疗、对眷属的照顾都不错。唐副师长原是100军的副参谋长,资格老,在军部里说话有分量,经他们的解释,事情算是平息了。父亲心里自然不服气,但徐志勖手握重兵,权重一时,父亲感觉63师是不能待了,于是决定转业回家。这时抗战已经结束,不少军人都要退伍。
军部副参谋长是湘潭老乡,问父亲是否愿意去别的部队,父亲说:“抗战这么多年,想回家乡再找工作。”副师长唐肃请邵阳地方专员罗谊介绍他到新化县卫生院工作,罗专员父亲过去也认识,曾为他脚有残疾的女儿看过病。
父亲将要离开部队了,也有人怕事不敢多说话。副师长和参谋长的夫人态度倒是友善,说徐主任是好人,不能冤枉他;到地方上工作也不错,他也不用去求哪个人,现在月薪是三万新币,当院长是五万。
63师中湖南老乡多,军医研究班的同学也不少,二十来人约定,第二天中午齐聚资江与邵水交汇处的一家餐馆,为父亲摆酒送别。
次日一大早,父亲脱掉了穿了十几年的军装,换上白衬衫。餐馆在水府庙后面,九点多钟,父亲顺着邵水向前走去,到两江交汇处,水面更为宽阔。对面是古城墙,汉代至今,邵阳古城已有两千五百年历史,江这面的水府庙,三层飞檐,全木结构,雕梁画栋,古香古色。庙前建有戏楼,柱上有对联“妙手空空一弹秋一弹月,余音袅袅半入江半入云”,殿内进门处,又有一联:“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亦真。”
此处离江边很近,时已深秋,凉风飒飒,天上又飘起细雨,平添了几分寒意。资江的流水格外清澈,一条带篷的渔船在江中缓缓划动,渔夫蓑衣斗笠站在船头,将沉甸甸的渔网用力撒向两三丈的远处,沉重的铅坠拉着张开的大网,在江面溅出一片水花。渔夫不紧不慢地收网了。大鱼入网啦,一条又一条,这资江的秋天,真是水清鱼肥。
走进餐馆,送行的人陆续到了,或是西装,或是长袍,也许是想到了老友离队的心境,没有人穿军装。从江里现打的鲤鱼,很快就上了餐桌,味道鲜美。血浆鸭、猪血丸子、外婆土鸡都是邵阳的地方名菜。邵阳大曲也是名酒,只是大家无心品尝。八年战火,枪林弹雨中一起走过来,一个有夫之妇的好感、一封掀起波澜的信、一位弟兄未知的前程,大家心中的种种惆怅,真是难以言表。一位学长端起酒杯:“八年征战不寻常,成沄兄此去鹏程万里,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众人也都说了些慰勉的话。那时的医生,大都有旧学的基础,席间几人趁着酒兴,挥毫赠诗,父亲也是感慨万千,当场和了一首:
干戈八载此日休,贾谊长沙志未酬。
资水孤帆权且隐,他年宦海任悠游。
同学们夸奖,诗中以贾谊自比,有气魄。
这诗是我小时候从母亲处听到的。父亲快百岁时,我问他这一生写过哪些诗,资江边上这首诗还记得吗?老爷子说都忘啦。国民党军队中的事情,他一般不愿意多谈,估计是怕惹出什么是非来。按说这种人生重要时刻写的诗句,发自肺腑,以他的记忆力,不可能忘记。
接替父亲在63师军医主任职务的,是医学研究班的同学刘殿中,江西人,但能讲一口长沙话,人事关系处得不错,父亲当师部军医处主任时,把他推荐到团里当卫生队长。父亲临走前,刘殿中送了一批积压的药物给父亲,说可以回地方开个医院。
阴差阳错,世事无常,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这个桃色事件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轨迹,亲属中姨妈、堂姐夫后来都谈过这件事,他们说帅哥美女,可能互相有些感觉,这也是人类的天性,但发乎情止乎礼,仅此而已。男女间的情愫,像个猜不透的谜,永远说不清楚。但在当时那种特定的情况下,军纪森严,超越法度的关系是不可能有的。
历史上很多大事因为女人而改变,于是便有了“女人是祸水”的说法,这对女人而言是极不公平的。在真正绝色的女人面前,一个正常的男子,不可能心如止水、处之漠然,为什么要把一切过错怪罪于女人。况且,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朴素的辩证法中包涵着无尽的人生智慧,此后父亲命运的演变,果真证明了这一点。
2018年初,我在南京市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到了1945年8月10日《请任免六十三师司令部二等正军医徐成沄等八员》的报告,并附有八位军医的履历表,上有军政部长陈诚签章,写明“呈送委员长蒋”。几个中校以下的军官调动都要呈报蒋介石,看来蒋先生不愧是“总裁”,大小事情都要过问。父亲的履历表共有两页,准确地显示了家族成员、军旅生涯中的作战地点,以及职务的变迁等等。
——摘自《父亲的军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徐子建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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