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观潮》出版于今年1月,3月雷达先生辞世,这部评论集遂成为他的遗作。
雷达无愧于他的名字。他以扎实的文学功底和敏锐的“雷达”触角,迅速捕捉文坛的风潮变化和症候,及时准确地发声。可以说,近40余年的文坛与雷达是互相见证了对方的成长。
雷达的阅读量之大令许多同行惊叹。他撰写的评论文章,既有大主题的宏观把握,又有小问题的细节开刀,富于张力,颇具参考价值。比如,以五年为时间段划分,他作出综述性观察——《时代·技巧·视野——对近五年小说创作的一种观察》,梳理了老中青作家的创作动态,发现并总结出一些重要的艺术经验,同时提出有待继续深入探索的问题。难能可贵的是,他评述的小说不仅停留于著名作家,对张悦然、路内等新涌现的年轻作家也予以重点关注;不仅停留于长中短篇小说,连小小说也强调要重视。他说:“我还特别想讲的是,小小说的发展不容忽视,它已由弱到强,渐渐长成大树。飞速发展的时代为它提供了新的广阔舞台,它不断涌现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手法,它一直拥有读者且读者群在不断扩大。当它与微电影联姻以来,影响力成倍增大。”从中可看出,雷达的思维与见解是与时俱进的,他是治学传统的文人,但其妙论又是那么前卫,认为文学能与新媒体适时结合,产生强强联合的效果。
正是源于雷达宏观的视野与管窥的细节相结合,他对文坛的扫描便具有了全方位与细致性相辉映的气象。比如他以小说为例对文坛的总体性概括,就是典型的大师手笔:“中国当代小说也已经不仅仅是一国所有,它应该是属于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因而在人类性、民族性、审美性上如何契合全球化语境,也是不得不深入考虑的问题。”
雷达的观察评述几乎涉及当代文坛的方方面面。就眼下的文坛症候,他提出:“在今天这样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作家们在写什么和怎样写上,可说享有了相对充分的自主权,何以还是产生不出多少公认的大作家作品呢?根源究竟何在?或者换句话说,与庄严的文学目标相比,我们现在的文学到底缺失些什么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充分显示了雷达的敏锐观察能力与分析解决问题能力。他充分调动自己的阅读积累,运用正反对比、中外文学比较等多种分析方法,来论证他的观点,从而总结出当前文坛存在的症候,如何产生与怎样解决,结论令人信服。
雷达受到广泛赞誉,很大程度源于他对当前文坛的熟悉。40余年来,他对大量作家作品所作的可谓经典性评述,被广泛引用参考。通过阅读他对这些作家作品的分析,我们惊叹于他阅读之细、剖析之准、辨别之清,而其或激情澎湃或恬淡雅致的多变文风,也使阅读过程充满愉悦。
优秀评论家的重要能力之一,就是准确定位作家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在雷达看来,《白鹿原》毫无疑问是当代文学的经典。在《白鹿原》出版十几年后,他审慎地提出了具有盖棺定论式的批语:“经过近20多年的检验,大家还是觉得《白鹿原》的深邃程度、宏阔程度、厚重程度及其巨大的艺术概括力,比之为数不多的同类力作,更胜一筹,把它摆放在当代世界文学的格局里也毫不逊色。”雷达认为,《白鹿原》这些年来以各种艺术形式一一呈现,但观众依然没有审美疲劳,依然愿意关注,这种“说不完、挖不尽的感觉……恰恰是经典作品特有的品质”。
雷达对作家作品的界定,十分准确地描述了这些作品的核心特点。而他融入诗意的散文笔法,使之读来甚至带有作家评传的效果,因而充满个人化的激情。这很易令人想到融入个人饱满情感的《史记》,阅读雷达的评论文章正是具有这样的阅读效果。且看他讲述莫言诞生的气势:“没有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观念爆炸,就没有莫言;没有作为农民之子,有过近20年乡土生活亲历和‘穿着军装的农民’的当兵经历,也就没有莫言;同样,没有莫言作为一个天才作家的超人异秉,更不会有莫言及其作品。”排山倒海式的陈述,让大家瞬间信服地了解了莫言诞生的不容易与必然性!再看他写《废都》的出场是多么令人眼睛一亮:“盛夏已经过去,书摊上的‘《废都》热’却还不见降温,从北国到南方,尽管物候、风尚、方言、服饰大异其趣,但就《废都》的畅销而言,却没有两样,它那熟悉的封面到处在招摇,好像妖冶的女子哪里都不会拒绝。它甚至悄悄地把王朔从书摊上挤了下来,同时似乎不无讽刺地告白着,文学的轰动效应并没有过去。”如此富于画面感与代入感,恰如教学中的“导入”,文学创作中的“楔子”,令人自然而然地被带入灵动多变的文本中。
依托扎实的文本细读,雷达对路遥、汪曾祺、铁凝、张炜、金宇澄、王蒙等一大批名家名作进行了鞭辟入里而又别开生面的分析解读。他根据众位作家作品的自身特点,阐释出清晰别致的个性化分析,仅从题目就能一窥其文本如何绚丽多彩,诸如《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使用语言的风俗画家——论汪曾祺的小说》《铁凝和她的女朋友们》《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论〈古船〉》《生存的诗意与新乡土小说》《〈繁花〉:鲜活流动的市井生相》《这边有色调浓郁的风景——评王蒙〈这边风景〉》等。而且我们还发现,许多作品他多次反复阅读,比如《〈狼图腾〉的再评价与文化分析》与《路遥作品的内在灵魂和审美价值》。
笔者在此要强调,雷达对路遥作品进行解读的同时,还对自身的评论思想作了反省,因而弥足珍贵。最初,路遥将《平凡的世界》给雷达看,希望雷达给予大力肯定,但雷达认为,《平凡的世界》是《人生》的放大版——孙少安、孙少平是高加林的一分为二,留在高家村的那个叫孙少安,留在城里那个是孙少平。路遥听后不以为然。显然,雷达对《平凡的世界》的最初解读,是粗浅甚至错误的。随着时间推移,雷达意识到当初的判断是何其盲目,因而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路遥这部大作的价值,并撰写《诗与史的恢弘画卷》发表于《求是》杂志,时为1991年,该书尚未获得茅盾文学奖。雷达及时而准确地界定了路遥作品的重要定位,并作出具有文学史高度的评价:“没有史的骨架作品无以宏大,没有诗的情感作品难以动人。路遥作品人物的魅力就是通过人物命运的历史化,以及历史进程的命运化,即以纵向的史的骨架与横面的诗的情致的融合,散射着持久的艺术魅力。”
类似于雷达与路遥的文人交流轶事,该书还有许多,诸如汪曾祺和雷达的会面就颇为动人。雷达和老中青作家既有当面交流,也有仅是神交,其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以亲疏而厚薄,只以作品说话,因而,他甚至能观察评述一些尚无名气、刚刚崭露头角的新生代作者,并进行大力提携与推荐,其长者之风令人钦敬。
作者:袁恒雷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薛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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